萧敬暄呆愣片刻,何清曜已走到内寝的珠帘前,他坐起急喊:“你等等……”
何清曜扭头挤了挤眼,发出两声诡秘的怪笑:“你以前辖制得住成千上万的人,管教一条狗又不需要那么大的本事,这还不行?”
萧敬暄立马哑口无言。
其余琐碎事务尚有小鬟照管,屋里多了小犬也不觉碍事。萧敬暄被何清曜那般激将,不好直接将小兽物塞回给对方,与狗儿相处两日风平浪静,也处之泰然了。
这天正午婢女捧来饭食,其中一道菜肴颇似中原的小天酥制法,以羊肉、鹿肉切为碎粒加香料腌渍,再配以胡葱丁、胡芦菔丁及米粒,搅合焖煮而成。虽是香气四溢,萧敬暄动过两勺便没了胃口。
刚放下银匙,足旁骤然传来一阵呼呼声。他略垂首,撞上两道期待的目光,猧子阿暄舌头伸出老长,鼻头时不时搐搭两下。
萧敬暄但看狗儿紧盯着矮桌方向,缄默半刻试探问:“……你要尝?”
话音未落,他已反应过来,觉察出自己的愚蠢——兽类怎能开口?只得自嘲地笑了笑,唤来婢女另取一只小铜碟,把焖饭给拨了满满一碟子。器具刚放下地,猧子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饭堆里,萧敬暄观望好一晌,见它吃得津津有味,竟同时古怪地产生了几分食欲。
自此每日饭桌前总少不了这只狗儿,肉饼蔬果它无一不喜。萧敬暄向来由着它的性子,心情随之日佳,饭也进得香甜不少。猧子白日缩在他常坐的矮榻底下,夜里则蜷在床脚同眠,甚至半夜觉得冷了还会跳到被褥上窝成一团。除了它,常来陪伴的还有杜毅,二人絮絮闲话中土往事,思乡愁苦在言语里逐渐被冲淡。
天热时富贵人家或取出地窖中的储冰,或买来商贩特地从百里外高峰上采下的冰雪,拌和瓜果再调入香椽蜂蜜,正是一道消暑佳品。何清曜隔些日子再来看望萧敬暄,瞅到他拿冰镇蜜瓜喂狗,不由笑出声:“人都不够吃,你还分给一只狗?”
萧敬暄埋首给猧子喂食,全然不予理睬,何清曜自取一片蜜瓜含在齿间,却一俯身搂住情人,把甜果径直对着他口中送去。萧敬暄大吃一惊,身子后仰却被阻挡了退路,尚不及抵御,凉沁沁、甜丝丝的果肉已被那人舌尖强推入嘴里。
何清曜做完这些并没松开胳膊,手掌隔着薄衫摩挲几回腰背,方笑:“果然胖了。”
萧敬暄好容易把甜瓜囫囵咽下,又听到怪里怪气的言语,修眉一拧正要发作。对方转头抱起猧犬掂了掂分量,抿嘴认真说:“真胖,捏起来肥嘟嘟不说,抱起来还沉得我手酸。”
萧敬暄面色微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清曜一脸无辜地瞧着他:“我没提你,你还不是满身骨头,瘦巴巴地硌手,明明是说阿暄啊!这才八九天,你看它那大肚子快拖着地了,以后路都要走不动啦!”
翌日黎明,西院久未开启的门突然打开一条缝隙,片刻后拖着金色长毛的小狗从门槛里蹦了出来。再过半晌,一只穿着羊皮软靴的脚伸出门,稳稳踩在地面。
夹道不长却也不算短,萧敬暄牵着一条皮绳,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猧子脖颈。他缓缓踱步,小狗则啪嗒啪嗒地满地跑。红日未升,周遭尚凉爽宜人,亦十分寂静,一人一犬所发的足音给衬托得分外响亮。
萧敬暄渐走入主庭院落,这里也栽着一架葡萄藤,边上添了石榴、银柳与沙枣树,几处砖坛栽些耐旱的花簇,比他的居所旷阔些,景色却极其相似。放开绳索后,犬儿四处欢蹦乱嗅,他的目光则逡巡周边良久。想到来此已近三载,却因足不出户,连这咫尺之地的风光也瞧着陌生。
背后似有虚影一晃而过,萧敬暄警觉尚在,当即转首瞥去。不过是静止不动的藤蔓木柱,没有任何异样。
耳畔忽然被吹来湿暖气息,他皱眉:“出来!”
现了身形的何清曜自背后拥住人,下颌亲昵地搁在对方肩头蹭了蹭:“还跟我生气呢?”
“没有。”
萧敬暄否认后停一停,兀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怎么跟出来了?”
“忘了告诉你,你那寝室的木柜子背后,有个暗门通到我的卧房。早起过来听动静,发现你不在屋里。”
萧敬暄颜色一变,何清曜却笑眯眯:“干嘛气鼓鼓的像个□□,过了这么些日子,我哪次偷偷摸摸地夜袭过你一次?”
萧敬暄神情终于缓和,思忖半日哧地笑了:“还学着飞沙关里的毛病么?”
何清曜笑问:“肯出来走动啦,是怕狗儿胖了,还是怕自己胖了?”
“住嘴!”
“好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你平日里闷又不想在城里逛逛走走,那不如家里找点事做。我教你刀法,肯学吗?”
萧敬暄怔怔不动,何清曜戳戳他瘦削的腰肢:“学嘛!学嘛!万一你长胖了,我就不敢再要你了。”
萧敬暄气息一滞,当即赏给他一记不轻不重的肘击。何清曜故意龇牙咧嘴地撒开手,跳远了抚着肚子斜眼问:“怎么,怕自己变笨了学不好刀术?!”
萧敬暄唿哨一声召回猧子,复牵起皮绳,往西院里转去。走出数步,他遽然转首:“要来就来。”
何清曜眉毛一挑:“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隔日,黄昏时分院热度稍退,何清曜带来两柄分量颇轻巧的木刀。萧敬暄将这孩童玩具般的东西取在手里,端详一晌冷冷问:“这样也成?”
“你又没使过弯刀,总得循序渐进,一来就真刀真枪,受伤可不是小事。”
萧敬暄提刀在手,转身走向庭院:“走!”
事实可见何清曜预料正确,萧敬暄不曾用过这般兵器,且失臂后难以掌控身体平衡,每个回合间至多撑到二十招。不是跌倒尘土,便是被挑飞兵刃,当他又一次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却只垂着头,没有拾起木刀。
何清曜叉腰立在他身前,平静地俯视:“阿暄,再来。”
萧敬暄不动,何清曜蓦地提高了声调:“你以前有真怕过什么吗?这就轻易冲我认输了!?”
萧敬暄无言,终于再度缓缓伸手,又一次攥紧刀把。他稳稳地站直身子,提起刀来点向何清曜,喝道:“再来!”
“我不会输……”
他的嗓音里有一丝细微振颤,咬紧牙关片刻,旋即又一字字清晰道:“一定不会输给你!”
何清曜笑得万分肆意,目光却如映月湖水般温柔:“那就让我瞧瞧你的能耐!”
萧敬暄深深望进那深翠的眼睛里,从中再一次感受出了每每无力时需要的情感。它若午夜天空里一点光亮不灭的星辰,没有白昼阳光的夺目灿烂,却依旧能指引惶恐的迷途者脱离困顿。
他的嘴角渐扬了起来,是何清曜熟悉的弧度,也是令人欣慰的征兆:“你不会失望。”
何清曜轻轻笑出声,带着十足的畅意:“你少得意,我可不容易被收拾伏贴。”
之后依旧是汗水、疼痛、伤痕,然而熟悉的事物在如今已有新的意义。
萧敬暄练武的空暇,又习起当地言语文字,杜毅特地搬来不少书籍供他参详。平静且枯燥的光阴顿时变得忙碌而充实,待到葡萄熟透,嫣紫翠绿挂了满枝,才发现竟在不知不觉间度过了两月。
千瓣石榴仍开谢不断,但丹华缥青中也添上诸多小巧绵囊般的绯红果实。原来,仍是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