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度日如年,而今又觉时光如梭。
但秋意迟迟未至,夏季似绵长无尽,饮食依旧讲究清爽。厨子做了一道清风饭,水晶饭、龙睛粉调和少许龙脑末,搅拌大量浓稠酪浆,入冰池或深井凉透。尝一勺后立刻满口润甜奶香,还有丝丝清凉沁入五脏六腑。萧敬暄照例每次给猧子留些,陪伴用餐的何清曜一面大笑,一面跟他抢夺盘子:“你偏心,都不留给我!”
萧敬暄嗤笑:“大活人一个,居然跟小狗抢食,不是还剩的多吗?”
何清曜摇头:“滋味不对。”
萧敬暄奇道:“这可好笑,不都是一样的东西?”
何清曜托着下颌,笑吟吟瞧住他:“不是你喂的,不够香甜。”
萧敬暄横他一眼,但下一刻把一勺饭粒递到对方唇畔,何清曜啊呜着张开嘴,连勺子一口吞了。萧敬暄费了点力抽回饭匙,叹着气问:“好了?”
何清曜饮着茶汤,仍摇头不止,顺便将另一只杯子递给萧敬暄。对方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清茶,又问:“还想尝点什么?”
“你。”
萧敬暄不由瞪住他,何清曜一脸无辜:“明明你问了,我就说的实话。”
萧敬暄静了半晌,像第一次遇到这般情况似的,眼神居然带了点尴尬:“好好用饭。”
何清曜咧嘴一笑:“行嘛!先吃完饭,我再吃别的。”
尽管放下帘帷,白昼与夜晚终归是不同的。
薄纱般的日光,仿若令那张总是沉敛神情的脸庞轮廓柔和些许,然而何清曜知道这仅仅是假象。
乌发如流泉铺散枕褥,衬得身下面容更为苍白,尽管不像早先的憔悴,却与记忆中的仍相距甚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俯首将清浅的吻印在对方额头。
萧敬暄缓缓阖目,肢体随之舒展开来。已经过去许多年,惯性早隽刻入骨髓血脉,他知道何时等待,何时接纳,何时回应。但如今,这惯性底下隐隐涌动异样的波澜,那名为——
倦怠。
竹簟触手沁凉温润,仿若掌底抚摸的情人的肌肤,没有升起情欲的灼热。何清曜停住,萧敬暄霍然启目,眸底满是困惑不解:“你怎么了?”
何清曜未开口,仍俯在萧敬暄上方,却再无其他动作。
他低低说:“两年来你总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敬暄眉心微微皱起,徐缓地伸出手,指尖在何清曜左眼上方的眉骨轻柔描摹。底下原本的翠绿已是一片灰白。
这只眼,是对方因他的缘故失去的。
何清曜的眼睛很好看,大而明亮,又有承自生母的柔和优美的形状。常时眼尾微微上扬,如略含柔软笑意,一句目若青莲,应是最恰当的形容。扫拂去杀戮谋算的岁月积累下的厚重尘埃,闪耀其后的光亮仿佛太阳一般温暖。
它本应一直暖着自己。
萧敬暄感到痛楚,遗憾,以及失落。
“大概……还是会过去吧?”
他既是问自己,也是问何清曜。后者无声,一手试探着去拉开他的单衣襟口,然而半道便被紧紧攥住手腕。
萧敬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充满抗拒,甚至有一丝隐约的……
乞求。
养伤一年多后,萧敬暄身体渐有起色,何清曜和他毕竟还年轻,克制之下而行数次鱼水之事亦不为过。但即便最亲密的时刻,萧敬暄仍绝不肯轻易袒露上身伤处,何清曜哪怕着恼也不愿逼迫他。唯有上回酒后失控,方才在朦朦胧胧中觑见那里如今的状况。
深重的疤痕,扭曲的肌理,怪异的断面,他突然明白萧敬暄为何不愿展露出伤残缺失的部分。
何清曜一声轻喟,反倒替人再度掖好衣襟:“你心头不高兴,那就改天吧。”
二人重新披上外袍,抵足卧于榻上,床脚蜷缩的猧子已熟睡,发出阵阵低沉的呼噜声。何清曜一手枕在脑后,打量纱帐上联珠纹:“它晚上吵吗?”
“还好”,萧敬暄枕上侧首,含笑凝视他:“没你平时吵闹。”
“又拿话损我……”
何清曜嘟囔一句,语调里没有任何忿怒,也转过身与萧敬暄面对,男子出神地端详了一会儿:“我从没想过你如今会这样爽朗地笑。”
“不好吗?”
何清曜摇头:“当然不是,我很喜欢。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暗地想过,这人生得虽好看,恐怕是个不爱笑的,可惜了。”
那是多久呢?萧敬暄沉思,二十又四的自己,年青有为的游骑将军,转瞬之间堕落成罪行累累的逃犯。亡命路途上,将前半生从未经历的肮脏与恶性尽数体会后,终成就恶人谷中冷血残戾的玉甲山君。
可这些皆是前尘梦幻了。
萧敬暄微一凝神,何清曜怕触动他心底烦郁的回忆,忙调转话头:“萨秣建城外的风光你没见过,等把商铺里的事安置好,一起去外头散心几天吧。”
萧敬暄不由看他一眼,何清曜笑道:“知道你现在讨厌热闹,我有远亲在城外小村做牲畜买卖,上那里的话,只怕看到的牛羊比人还多得多。”
萧敬暄眸中含着清亮笑意,第一次,他未回绝何清曜的请求。
“那就去吧。”
数日后,二人离开萨秣建城。顺着山脉下流淌的河水往西南行进十余里,便可看到雪峰下山林往低延伸而出的大片丰沛草场。这里不仅适宜畜牧,也利于农耕,小小村落由此聚集。何清曜的远亲受过他恩惠,早将田庄里收拾出两间干净卧房,虽不及城内居所奢华也舒适温暖。
萧敬暄无所事事地闲逛两天,草原已入初秋却依旧青翠,甚或还有零星小花绽放。他喜爱与何清曜纵马其间,感觉疲累便择一清净处安坐,遥望终年素裹银装的山巅。
冰雪景象固然冷凄,但这河流的来源便是它们,同时是沙漠中生机的起因。融化雪水奔涌下山,随时会突兀地终于一地,但只要所及之处,必将黄沙漫漫化作绿意盈盈。
人心若得滋润,亦会全然不同。
萧敬暄与何清曜倚背而坐,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里,莞尔一笑。
十五夜月光皎洁,照得屋中满是霜雪之色,寂静清冷若此,他反倒全无睡意。正于榻上辗转不停,房门笃笃两声轻响,刚披衣坐起,何清曜的声音已传进来:“阿暄,没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