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隔日水缸消失了。
萧敬暄心想,不该有的就不应有,很好。
但有时候并不是不该有,只是他在居如井蛙的日子中从没留意过罢了,好比对面前这个孩子。
不知何时钻进寝室的孩子约莫六七岁年纪,身着锦袍,手抱一只五彩绚丽的皮球,乌黑的大眼睛不住好奇地瞅床榻上被惊起的他,并且提出一个奇怪问题:“你就是叔母吗?”
萧敬暄其实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但因过于震惊,只能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场。男孩眨巴着眼又把男子打量一番,摇了摇脑袋瓜:“不对呀,古利尔大哥的母亲也是远房叔母,可跟你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始毕!”
另一名与他模样相似,装束也相近的男孩冲了进来,看年纪要大上四五岁。他将那更小的孩子往身后一拽,尴尬地笑着行礼:“萧叔叔好。”
萧敬暄早恢复了镇定,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我记得你,你们是他的……”
年纪大点的孩子笑了笑:“我叫挲堪,这是我弟弟始毕,小叔带我们住在一块儿。”
萧敬暄平静地回应:“他一定把你们照顾得很好。”
娑堪不住点头,男子瞥了他一眼:“你弟弟方才说的是……”
娑堪似乎明白些什么,脸颊通红,口齿稍见结巴:“只是亲戚之间……不是,小孩子偶尔听大人们胡说,就……就……萧叔叔,弟弟就听别人提到一些话,有点好奇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萧敬暄心性聪慧,略作思索便懂了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在中原时,不管簪缨世家还是平民百姓之间,或真或假的闲言碎语一直满足着各色人等心底的窥私欲望。当然他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飞短流长的中心。
娑堪的脸依旧很红:“小叔一直叫我们少去听闲话,这次是我没留心到,萧叔叔千万别生气。”
萧敬暄摆首:“没关系。”
想来何清曜在外时听来的,怕要比两个孩子所闻的尴尬难听百倍,一时间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何清曜翌日傍晚登门,自上回闹剧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二人缄默相对良久,萧敬暄终于开口:“自从认识以来,我就发觉你一直很爱自讨苦吃。”
何清曜十指交叉坐在他面前的软垫上,始终垂着头,又过了好一晌才接话:“你……真不用太在意外面说什么,反正有我抵着。”
侄子们把前一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搬回时,他简直难以想象萧敬暄当时的表情。但此刻对方这般平静,反不知应不应宽慰。
萧敬暄本一直瞧着窗外天空,忽然转过头:“我当然不会在意,可你呢?”
白衣男子耸耸肩,语调颇见无奈:“就听着呗,没办法,谁叫我乐意。”
萧敬暄安静听完却没什么表情,只说了句:“我困了,想去休息,你忙自己的事吧。”
何清曜起先没动,但当对方起身的刹那因为腿脚酸麻站立不稳,明显晃了一晃时,他几乎瞬间就跳起抱住了人。
萧敬暄未抬头,但从头到脚霎时紧绷如弦,怀着明显的抗拒与警惕。毕竟他才吃了苦头不过几日,罪魁祸首就是……
何清曜仍拥着他,僵持好一晌后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说:“那天是我不对,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萧敬暄还是没有说话,但安静地任他抱起自己,送入内寝休息。
何清曜当夜留宿在他房里,但二人各揽衾被,背对而卧。莫提交好,连最起码的一点亲昵都不存在。
萧敬暄听了一晌背后的气息,揣度着何清曜是否入眠,那头忽然传过声来:“我只是懒得走,又不做什么,你快睡。”
这话听着耳熟,萧敬暄默念一阵,省起数年前某次自己被何清曜所救并带回家里躲藏追捕,当夜同眠前对方也如是说话。
他心头涌动起一丝酸涩的怀念,良久后问的却是:“听两个孩子讲,你现在的脾气好像比以前……和善很多?”
何清曜倒明白他真正想说的,随口嗤了一声:“和善倒没有,不至于听到些屁话就拔刀砍人而已。”
“你居然忍得下了……”
“那还能怎样,难不成当场翻脸,太平日子不想过了?”
萧敬暄寻思半晌,仿佛无力反驳。且这番话,何清曜绝非单指外间的闲人,令他更难启口。
何清曜候一阵,再没等来那边的回应,心头默默叹着气,终扭头睡去。
翌日起身,他这边收拾整顿弄出不少动静,萧敬暄居然一卧安然,纹丝不动。
完全不像以前,那时他充满狼一般的警觉,稍有异动都能轻松捕捉并及时清醒。
何清曜凝视那张平和的睡颜,眉宇间渐渐攀上了一抹忧虑。
院角栽植一棵高大的千瓣石榴,纤柔婀娜,叶碧如玉琢,花艳似火燃。不过传说它只开花不结果,但萧敬暄不知此话是否真实。看厌黄墙灰石后,唯有它能令人眼前一亮,小鬟为妆点室内,偶尔会折上一枝插入床头的鎏银铜瓶。
天光映窗,萧敬暄仍沉浸于睡梦中,忽觉面颊微微发痒,柔软轻薄且略带凉意的事物缓缓擦过。他低低咕哝了些含糊话语,反手一扫,立即被谁紧握。
萧敬暄一惊,张开眼后却见何清曜安坐在榻沿,随手将带花榴枝搁在枕侧,目光审慎地打量他:“怎么最近越睡越沉了?”
萧敬暄眉心微曲,飞快抽开手去,何清曜也不恼,柔声询问:“伤好些了?”
萧敬暄虽知他是慰问之意,但事情过去不算多久,依旧忍不住话里微露嘲讽:“呵,又比不上刀砍□□。”
何清曜静默片刻,突然一扭头对床下呼唤:“阿暄。”
未等萧敬暄从错愕中恢复,一团金灿灿的绒毛已在急促的哈哈声里蹦跶上床榻,何清曜口中嘘嘘几下,那东西立马乖巧地团卧在他膝头。这狗儿生得头宽面平,鼻短眼大,垂耳黑唇,分明是一条康国猧子。
何清曜抚了抚小狗长毛,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萧敬暄,后者面沉如铁:“何清曜,什么意思?”
何清曜懒懒回应:“你不肯让我叫,它肯嘛!再说了,只准你取这名,不准人家取了?”
萧敬暄五指在薄衾上拽撕出几道皱褶:“你!”
何清曜悠闲道:“不要多心啦,你明明日子过得满无聊,可偏不爱搭理人,又不准人搭理你。那它来作伴就好,不会说话也不找你麻烦,只懂吃喝卖乖。”
猧子阿暄仿佛响应主人言语,当即吐出粉嫩舌头,湿润乌黑的大眼睛冲着萧敬暄眨巴不断。何清曜把它抱下放在床褥上面,自顾自起身:“留给你养了,只要不杀掉吃肉,其他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