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兰娜冷哼,出口的话却答非所问:“玉罕尔在天上看着呢。”
几只烛火投下柔和的暖光,却暖不了室中瞬间凝冻的气氛。
何清曜仍保持淡淡微笑,但神情生硬了许多,口吻有怪异的愉悦:“哦,好姐姐想替死去的妹妹索求什么?觉得我多活七年,就该受七年的思念之苦……吉兰娜,你至今为何还在装傻?我根本没爱过她,玉罕尔违背教规时一清二楚也心甘情愿。若在天有灵,她大概不需要你来抱不平。”
吉兰娜腾地站起身,嘶哑低吼:“她为搭救你被教内处死的!”
何清曜自下往上望去,却有种仿若俯瞰对方的气势:“但我也庇护你五年,就因为你是玉罕尔的姐姐,然而我仅仅欠了她,并不欠你。我和她什么都不算,没有婚约,甚至不是情侣,所以你盼望着我赶紧自宫寡欲还是投火殉情?”
“不好意思,我不是善人也不是蠢人。否则当初长老们来拿我时就该引颈自戮以谢罪,绝非让玉罕尔赔上一条性命救下。”
吉兰娜的呼吸声粗重地回荡在房内,她缄默了很久后反倒放轻了语声,喃喃道:“可我妹妹那么喜欢你,临死前还央求我找到你,保护你。你不该忘了她,应该念着她的好,不能……”
碧眼里嘲弄的光芒黯了下去:“我明白,不过而今所有事情与此无关。实在不愿与我继续相处,我拨一笔财产给你,圣墓山上同门只当你失踪七年,你回去之后可以安心度日。毕竟……这是我欠你们姐妹的。”
吉兰娜低下头,面颊滑下两路亮晶晶的湿痕,却断然拒绝:“我不求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替玉罕尔守护你罢了。”
吉兰娜离去许久,何清曜依然在几前一动不动,他想玉罕尔若是还在世,只怕已过上子女绕膝、家务忙碌的平常却温馨的生活。然而再怎样仔细回忆,少女留存心中的影像总是薄淡而朦胧,他几乎记不清她的形容了。
自己到底是本性凉薄之人,除了偶尔闪现的愧疚与歉意,再无多余心思。
有往不定有来,世间某些道理正是如此无情残酷。
但吉兰娜方才的话倒勾起何清曜别的兴趣,他确实疑心萧敬暄,然而摆明讲出时,又偏偏去为之辩解。
吉兰娜道萧敬暄对他的意义不一般,那么果真如此吗?
如为容貌,男人再形容俊美,也与妖艳魅惑的真正女人相距甚远。
如是为性情,这些年流连花丛左拥右抱时,柔媚的,温婉的,体贴的,娇俏的,哪怕背后全是虚情假意也罢,无一不胜过那人。何况双方之间还始终萦绕无形却厚重的敌意。
但萧敬暄身上仍具牢牢吸引他的神秘之处。
何清曜虽是外族,却生于地处江南的扬州。世语云扬一益二,扬州的繁华不逊西京东都,河流纵横,草木葱郁,由南地温润水雾中蕴化出柔软的美,如同闻名遐迩的琼花弄玉拈冰的秀雅之美。
于是当八岁的他第一次随父亲来到西京长安,惊诧于帝都的肃穆壮阔的同时,却不免以为盛大宏丽的景象背后隐含另一层意味。
生硬,死板,无趣,哪怕处在热闹的西市里,来往监察市情的官吏也总在不断毁坏着那份活跃的生气。围绕城池的河流水势湍急,甚为合“荡荡乎八川分流”的气相,但远不及扬州城外小桥流水的迤逦缠绵。周边雄奇险峻的山峦,亦不比江南山峦起伏的温柔秀丽。
父亲那回到大光明寺探访一位长老,当夜因是庆典,人流往来频繁。趁寺中仿造释教浮屠建立的高塔外守卫疲倦分神,刚认识的几个小弟子绕开大门,从窗户翻进塔内。
塔内模样他不太记得清了,但自塔顶眺望时映入眼中的景象终生难忘。清冷如霜的月光遍洒人间,初雪覆盖着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舍,一切的丑陋,一切的美丽,全数掩在了那片银白下。
极目远眺,延绵不断的玉宇琼楼尽头,通向宫城、气势雄伟的丹凤门巍然矗立,夜里只看得见剪影般深黑轮廓。天地之间唯黑与白二色,直至苍穹上点点光亮闪耀,他方回神问那是什么?小弟子笑答是圣火灯,带他上来便是为了燃灯放飞。
不仅仅是他们,还有许多教内弟子在同时做着同样的事,无数萤火般明点聚成一条人世的银河。明月,白雪,灯河,以及远方的宫城影像,那是寂寞与沉静的美。
他在萧敬暄眼中,仿佛与那夜景色重逢。
何清曜浅浅一笑,自言自语道:“很好看……”
他想起了送与萧敬暄的鹰笛,也记得那段传说,而且清楚异族人驯鹰的方式。
鹰是桀骜骄傲的羽族,它们纵使被锁链束缚仍会挣扎不停,只能以饥饿或疲惫令这生灵暂时服从。但雄鹰骨子仍向往高飞与天空,与其为主不如为友,用温和教导与丰盛食物满足它,进而引领其接受驯鹰人。
人的相处之道,亦有近似的地方。
何清曜又勾起唇角:“看来得多费点心思,现在我好像开始真正喜欢上你了。”
这当然不是真话,他虽把注意投在对方身上,可动机与爱慕没太大关系,而是……
那枚拂林钱币,以及那人所流露的过往点滴,皆握于手时竟有种别样的乐趣。所以虽然关于与萧敬暄合作结束之后的设想,他其实有相当明确的计划预备来扫除这个大麻烦,如今倒不妨暂缓上一缓。
何清曜养伤日短,回到飞沙关时刚过了端午,黄昏时他在议事大堂外见到了萧敬暄。
萧敬暄心情大约很好,眉间舒展,嘴角噙笑,正与身侧的薛怀瑞低言。其实他绝非冷若冰霜的性情,只不过对亲善友朋下属是一副形容,对仇视怨敌则是另一张脸孔。
所以当他落入萧敬暄眼中时,对方爽朗自然的笑顿时变成了描绘笑纹的面具。
何清曜笑容不减,拱手道谢:“上回相救之恩没齿难忘,特备薄礼酬谢,还望莫要推辞。”
当下萧敬暄客客气气回复:“自家兄弟的性命当然要紧,何掌令休要挂心。至于礼物,弟兄们最近几月实在劳苦,不然转送给他们也好。”
他说不定还防范自己在礼物里做手脚,何清曜心中暗笑,表面正容:“这礼物送给下头那帮崽子,怕是糟蹋了。”
萧敬暄正不解,何清曜拍拍手,从他身后走出四名俏丽少女。女子个个容色温婉,低眉垂首,何清曜指着她们:“采苓那丫头虽手脚勤快,但论起贴身服侍还应该这等样貌的。乌依古尔送来的女奴全留给我这粗汉可惜,我特地挑出几个看着入眼、性子也机灵的,就与在下几分薄面收了吧。”
萧敬暄不远不近看他一眼:“承蒙割爱。”
何清曜只是轻笑,寒暄几句便走开,眼尾余光忽然瞥见萧敬暄拍拍薛怀瑞肩头,温和道:“改天我再与你细说。”
薛怀瑞当人面总常带三分笑:“载昀兄,那我先回去了。”
何清曜斜眼,暗道这叫得亲热,他念头有异,看别人都觉心怀鬼胎。不过再瞧薛怀瑞神情坦荡,又不免嘲起自己想多了些。
然而……
方才萧敬暄看到女子容貌的表情相当奇怪,纵使他再有教养也不至于全无反应,至少该流露些微赞赏。可这人面对美色的木然尊容,实在比柳下惠那蠢人还寡淡无趣。
何清曜又想到几次萧敬暄打量自己赤身模样的眼神,顿时停足不动了。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