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近日勃律军……”
外头沙沙两响,两人一道扭头盯住帐篷入口,他叱道:“谁?”
帘子动了动,从缝隙里缓缓探进一个脑袋,介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面容有几许胡族痕迹,琥珀色眸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他不由皱眉:“守笃,半夜三更的不睡跑来做甚?”
狄一兮被看破行迹,红着脸挠挠头:“师兄……呃,不是,萧将军,我其实只是起来那啥……想找个僻静地方,结果一不小心走远了。”
狄一兮是父亲的关山门弟子,又与危家交好,因着两重亲厚关系,一贯得他纵容。不经通报可随意出入主将营帐,也是对那少年的特许。
殷景重掌不住大笑起来:“放茅放到将军帐篷边上,你也不怕明个儿吃军棍呢!”
他也不由笑起来,思量片刻对殷景重吩咐:“你先去休息,明早再商量吧。”
他晓得狄一兮虽个性跳脱,却非不知轻重之人,于是等殷景重一出帐就问:“有要紧事?”
狄一兮双手握在一起,默然轻轻揉搓半晌,忽抬首恳切地询问:“师兄,你能不能放了那个孩子?”
他困惑问:“孩子?”
“就是……就是……前些天刺伤王校尉的。”
他记起来了,前些天抓住十来名吐蕃俘虏,里头有个小兵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因其年幼故而看守不太留意拘束。谁料那小兵身上暗□□刃,正逢自己去检点战俘人数,他便伺隙刺杀。幸而没有刺中,只伤了扑身过来护卫的王校尉。
他思索一阵:“你特地为此事来求我?”
狄一兮点头:“虽然知道他是敌人,可毕竟只伤了人,没有……”
他凝视狄一兮良久,展颜一笑:“瞧你这样子,我岂是好杀之辈?虽说那孩子虽行刺,究竟未害到我性命,便也罢了。”
狄一兮疑惑:“可我今天回来,那些俘虏都不见了呀!”
“这里如何养得起俘虏?自然押去别处拘束了,这些人口自有行军总管等安排,虽说将被籍没为奴,总能保住性命。”
狄一兮沉默,神情仍有些抑郁,大约忆起自己身世来,他又催促:“夜深天凉,回去吧。”
少年嘴角挣出一丝笑,徐徐迈步。
他亦是眉眼含笑,心底却似明镜映出那日的真相。
吐蕃俘虏的确被押走,但行刺未遂的小兵早被他暗地交给王校尉同在一营的结义兄弟,半路就给拉到荒野中抹了脖子。
且不说这等凶悍敌人长成后会更加可怕。王校尉臂伤颇重,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但日后也会行动不便上不得战阵,如此复仇天经地义。
只是……
他坐回原处,似凝神查看地图,心底却一喟:狄一兮还是过于良善,不知何时才能明白对敌人不该留有多余的慈悲。
脚步声转了回来,他抬首见狄一兮又立于身前:“还有事?”
狄一兮笑吟吟瞧着,突然蹲下一把紧拥住他,他唬了一跳,旋即窘迫地斥责:“这是干什么?!”
少年眨眨两眼:“师兄真是大好人。”
他哭笑不得,揪揪少年脑顶的发:“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行事这么毛糙!”
狄一兮笑眯眯回:“四五天没浣发,肯定毛糙嘛。”
他终于舒朗地笑了起来,拍拍师弟的脑门,正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究竟哪里异样?
他终于记起——这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萧敬暄悚然惊醒,启目便见何清曜的脸贴得极近,两人几乎快鼻尖相触。
何清曜一脸疑惑不解:“你梦到什么了,这么开心啊?”
萧敬暄没有回答,他留意到另一个状况。
何清曜不知何时蹭过来不提,两臂藤蔓似攀绕自己腰身,一边腿脚也不客气地压过来勾住小腿,活像只爬树的大马猴。
天光未露,底楼一间客房的商人紧搂昨夜欢好的妖艳胡姬睡得正香。顶上却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什么沉重物件砸在地板上头,随后连串骨碌碌地滚动声。他给吓了一大跳醒来,琢磨半刻才省得是顶楼住客搞的鬼,气得坐起身来扯开大嗓门就开骂:“这他妈谁大清早地赶投胎啊!”
上头急急一阵足音,很快安静下来。
早起用饭时,何清曜依旧在伙计面前摆出恭顺模样,小心翼翼地服侍主人用饭。只不过跪地的姿态略微怪异,臀部时不时悬空,惹得伙计总好奇地瞅两眼。
何清曜不是第一次被萧敬暄从床上踹下地,第一回自知理亏也罢了,第二回根本无妄之灾。若非楼下住户高声叫骂,他险些当场跟萧敬暄干起架来。
昼间萧敬暄把他赶出卧房,何清曜碍于如今伪装身份,只得压住满腹怨气滚出门,后院的太阳地里无聊地来回转悠。没法补觉,没法作乐,最后寻到安放杂物的木棚,野猫似蜷缩上面的平顺处瞌睡。
他依稀觉得萧敬暄的梦境或许与这人过去有关,然而那些过去传来自己这里,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词句片段。
宽和待下,严律治军,骁勇果敢,缜密机巧,只是这般完美的人如何到了落草为寇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