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笞俘虏的女人慌张往外逃窜,只跨出一步便被追来的弩箭从后脑贯入,直从嘴里冒出箭头。不等她倒下,一条飞爪甩来勾住颈项,把尸体拖进了灯光不及的阴影里。
顺利解决两人,萧敬暄将死去女子手上的匕首轻轻抽走,把被绑缚的俘虏手足绳索挑断。刑肃认出一个人,压低嗓门问:“曹阿了,能动吗?”
曹阿了的络腮胡须随着低沉咒骂耸动:“不行,这群臭婆娘下毒……他妈的,要不是老子中毒了……”
“收声。”
何清曜虽被松绑却仍无反应,萧敬暄一探他额头,竟十分烫手,这可不是中了迷药该有的样子,他须臾间有了主意:“营地里红衣教徒不足二十,留下一两个首脑拿解药就够了。”
很快萧敬暄一行又开始行动,此回有刑肃在,事先含了克制营地里四处弥漫迷香的药丸,并于几道出入通路上设置了天女散花。暗地解决掉最棘手的数名教徒后,萧敬暄在几间帐篷上泼油点火,女人慌乱躲避烟火时,便疏于对里蛮依的控制,又被趁机除掉一些。而天女散花机关触动后,再倒下了一大片。
这群女子功夫不算精深,平日依仗药物及其控制下的男奴行凶,如今失去爪牙再没初遇的狠戾。萧敬暄见逃了两三个倒不太在意,命人将一名看似神官装束的女子拖至身前,只问了句:“解药呢?”
女子冲他淬了一口唾沫,尖利叫嚷:“你们这群猪狗杀害我们的姐妹,阿里曼大神不会放过……”
萧敬暄胸口着了那一记,但他毫不动容:“你错了,神官大人,你们如今才是待宰猪狗。”
说罢,之前已夺一人性命的匕首钉穿了女人掌背。
女神官发出凄惨的尖叫,萧敬暄猛地抽回刀刃,耳中再度灌满了痛苦的声音。
他对刑肃道:“交给你。”
刑肃微微而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塞子拨去:“这瓶牵心丝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萧敬暄转去查看何清曜伤势,那人明显印堂发黑,留意一番终于在肩头发现一个细如针孔的伤口,周围肌理早已乌黑。他不敢怠慢,拿匕首在火上来回一燎,便开始割除腐肉。直至流淌的血液不再发黑转做鲜红,方用随身携带的药酒和着药粉涂敷伤口。
替何清曜包扎过,萧敬暄仔细端详搁在一方破布上的取出暗器,那是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他看一回后目光愈发深沉难解。
这仿佛是唐门独有的暗器——暴雨梨花针。
玉门关往东二十余里,即瓜州锁阳城。沙州得甘泉水灌溉,瓜州则为另一条发自祁连山的大河——冥水滋养,城北有湖称大泽,当地人亦云哈拉淖尔。周边水草丛茂,良田千顷,既宜畜牧,又适耕作。
萧敬暄遽然勒马,灿烈阳光底下将手往额前一遮,但见锁阳城外麦田浓绿,桑榆成行,农人挥锄浇灌忙碌不休。更远处一条水色幽深的大河自城外迤逦而过,注入遥远的宽广水泽。
若非来路亲见滚滚烟尘的荒漠与砺石覆盖的戈壁,这绿洲的景致与中原有何分别?
萧敬暄搁下手,中原早不是能够涉足之地,相思无益。
瓜州城中军民一万余人,平民商客多居于城东市坊,何清曜住处正夹在一家药铺与布帛铺间。虽说独门独户,未如泰半的普通百姓般共用庭院,改建成前后两半的宅子仍显得局促狭小。
院内无花无池,墙壁亦无甚装饰,未经太多削凿的胡杨木便是土石房舍的支架,平顶上盖有可临街俯瞰的阁楼。小院当地架起一座矮木支撑的秋千,边上一只漆面皲裂似龟甲的陈旧木马,马脚边随便扔了一只蹴鞠。
对比城内八九成民众,这宅邸尚不算寒酸,但萧敬暄记起何清曜在沙州城内阔朗轩敞的三进居所时,又不免因此间的简朴而纳闷。仆人将他引进后院厢房,径直上了阁楼,除门边安设的素绢屏风外,屋内未搁太多妨碍目力的家居用具,一眼便见想找的人。
何清曜裹着厚实长袍半靠窗畔,边上跪着的十三四岁的小婢女捧举漆盘里搁一支小指粗细的长管,他正紧握刻刀在上面雕琢花纹。萧敬暄入内一刻,何清曜蓦地抬首:“晋兄来了,快坐。”
招呼热情又亲切,好似面对数载不见的老友,萧敬暄拱手回礼。小婢女早放下漆盘,忙搬来茵褥请客人落座,下人煮茶奉果,两人则不紧不慢地寒暄着。
待室中只余彼此,何清曜长出一口气:“唉……真是憋坏我了,飞沙关怎样?”
“无事。”
熬煮茶水时加入草药与花卉,花香中糅合着薄淡苦意,又被石蜜的甜味掩盖。萧敬暄啜了口茶汤,终究不太习惯这甘苦交织的滋味,很快将盏子放回盛放茶器的矮几。
几上还丢了一只孩子爱吹奏玩耍的陶土鸟形哨,何清曜足旁则有个硕大的老鼠布偶。瞅见萧敬暄正盯着那玩意儿狐疑,明教弟子不动声色将脚尖一拨,让它滚进角落的阴影。
萧敬暄如若未睹:“恢复如何?”
何清曜望望牗边垂落的青纱帘栊,它既能遮挡风沙阳光的侵入,也能防范外人窥伺。
“还行吧,汉人怎么说来着——深居简出,以前在圣墓山上这么过,现在一点都不习惯了。这日子啊,倒真适合养病。”
他一行说话,一行不知不觉摩弄手里那支细管,二人一时缄默,茶汤上氤氲雾气令光线不明的室内愈发昏蒙不清。何清曜再出神一回,终于慢慢讲了出来:“曹阿了不该杀了她们。”
何清曜口中的她们,正是龙背峡遭遇的红衣教徒,刑肃逼迫神官交出解药,替被俘恶人谷同僚解毒。曹阿了一众本是凶暴成性的歹人,吃了这种暗亏如何咽得下气,更要命还是栽在小娘们儿手头。于是刚能动弹,便领一帮兄弟先扒了红衣教弟子的头皮,挑断四肢筋络,拿长矛穿透肚腹硬生生钉在地。可怜六七红粉娇娃,两个当场毙命,余下虽有口气在,痛快点的至多血竭而死,更惨的只怕是等着饱了深夜里觅食野兽的肚腹。
那时萧敬暄担心周边还有埋伏,领人出营探查,刑肃阻拦不住,回来便见满场血腥。他虽不满曹阿了的莽撞,却未过多责备。
一来尉迟蓁蓁尚在搜查何清曜行踪,带着俘虏赶路会耽误逃命功夫,二来红衣教素好用迷魂毒物,留在身旁如置蛇蝎入怀。可惜曹阿了莽撞,未等萧敬暄问话后才动手,使得他心头诸多困惑至今尚存。
萧敬暄也道出萦绕心中数日的疑问:“曹阿了说当日你们刚到就被尉迟蓁蓁发现,路上可觉察到有人尾随?”
何清曜摇摇头,眉心深蹙如壑:“到村里不足半个时辰,那些耗子就悄悄摸过来想拿人,可前时我记着你的话,根本没去招惹。再说我易容的模样只有跟来下属们知道,那女人怎么就一清二楚?”
得到确实消息,萧敬暄疑惑不减反增:“你以为在峡谷里偷袭的……可能是浩气之人吗?”
当日何清曜被追捕时窜入峡谷深处躲避,入夜后想山里凑合上一晚,天明再找小道潜出,半夜间却被偷袭。事出仓促,他着道被淬毒暗器击中,之后异香四起,从此失去知觉。
被搭救后何清曜一路昏沉,到了飞沙关方清醒,他回忆那时景象,斟酌良久后敛眉:“或许是……或许不是。”
何清曜骤然对萧敬暄笑笑:“若非你与我私下曾有约定,只怕……反倒疑心是你做的。”
萧敬暄毫无反驳之意,却顺了那人话继续:“不错,可能是我之前下手未成,故意搭救你来示好,方便脱免嫌疑。”
何清曜彻底笑出声来,惯常地将左臂往凭几一支,想将身子接近萧敬暄,却忘了伤口。这一牵动立刻引发钻心剧痛,他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萧敬暄见状劝言:“那日边上腐肉都剜去,离收口还早,小心些。”
何清曜含笑睇视于他,萧敬暄不解地看向对方,却听那头回:“认识挺久了,这却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软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