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依古尔作别当日,何清曜带人手提早出发,去打探途中会经过的小绿洲上那群中原商人的底细,萧敬暄则跟随其后不紧不慢地赶路。
中途若无意外,两拨人之间差约莫一日的路程。何清曜查出线索,再跟萧敬暄在北边的龙背峡汇合。至于和长牙帮商谈结果,由刑肃弟子唐非先一步传回飞沙关。
绿洲得宕泉一条支流浇灌,数百年间都是几十里戈壁间唯一歇脚处,地方虽不大,日日往来的人口却不少。萧敬暄一行抵达将及正午,小村落中央常用来搁置集散货物的空地如今挤满了人,个个踮起足尖、伸长了脖颈朝里头张望。
这时辰最热闹的本该是村内西口的两间棚屋,素日商旅都爱在启程前去那里打尖饱腹。正当饭时,村人聚集于此所为何事?
萧敬暄和身边凑热闹的商贩一般,若无其事地踱步近前,巧妙地拿两边肩膀将左右的人一一碰开。原来中央有数名男女持两张画像与百姓观摩,一个看似头领的戎装女子还在絮絮说些什么。萧敬暄瞧她一眼,心中虽未慌乱,但仍免不得一颤。
红衣银甲的装束,正是天策女将打扮,其人肤如玉琢,色若花娇,偏生眉宇间另有一派凛冽。长黛微挑,如若铗锋,秋水凝沉,宛似冰鉴,观之虽美,肃厉之气更令人心生敬畏。
这便是尉迟蓁蓁,萧敬暄面有易容之物遮覆,暂时不怕被她识出身份,依旧不动声色立在近旁。尉迟蓁蓁掌中灿银长枪随她手势行云流水般一动,尖锋不轻不重点在画纸上,果真是收发自如。
“诸位乡亲,此人乃恶人谷飞沙关一名首领,昨夜路经本地被我浩气盟窥破行迹,交手后不敌盟中弟子而藏入龙背峡。如过往行旅曾见相貌相似者,烦请知会,当奉二百金酬谢。”
刑肃离那两张人像最近,只扫了一眼,目中已显出几分不妥。萧敬暄分辨片刻,一张是何清曜真容,另一张则是他之前易容的模样。
萧敬暄默然看了一会儿,示意刑肃等与他一道离开。遭遇惊天意外,他似乎毫无触动,反继续从容地领一帮下属去西口木棚就食。
刑肃随萧敬暄虽不足两载,对他的心思却可揣度一二,眼见饭棚里众人忙于吃喝,便贴近了窃窃:“还去不去龙背峡?”
萧敬暄啜了口奶茶:“去。”
回答如刑肃所料,他不再多话,埋头啃噬刚出炉的胡饼。
刑肃不知萧敬暄与何清曜的私下约定,但他心思敏锐,当然以为何清曜出事缘由并不简单。他与萧敬暄一同出关,若中途丢了命,罪名极有可能落在后者头上。失去这枚制衡的筹码,阿咄育与萧敬暄的冲突必定提早爆发。
所以,必须救人。
萧敬暄一路无话,只诸多念想心头此起彼伏。何清曜正事上一贯谨慎,绝不会轻易地招惹尉迟蓁蓁。况且途中两次易容,浩气盟竟对他身份一清二楚,最大的可能便是……
萧敬暄忆起不久前龙门峡谷一战,他一直疑心于柳裕衡如何算准阿咄育设伏的方法与人手。想来想去,消息只可从飞沙关内得到。
不过这些还是等寻到何清曜再提。
何清曜狡诈多谋,方才尉迟蓁蓁言中意味,那人在她手头没吃太大的亏。他在飞沙关待了数年,附近山川走势了若指掌。尉迟蓁蓁初来乍到,熟知兵法的她顾忌龙背峡险峭,想是不敢轻易闯入。这么思量下来,何清曜大概还安全。
萧敬暄脑海中突兀地闯入一句话:猫有九条命,想想不由一笑。然而忆起何清曜这些天针对自己的荒唐之举,不免又沉下脸来。
进入龙背峡已有半日之久,路途虽四处留心,仍一无所获。龙背峡两侧有诸多宽阔的岩缝与山壑,每一处都可以容人躲藏,萧敬暄却不能也无法一一搜寻。心中的平静将被打破时,突然有人仰望天空叫了声:“这鸟怎么回事?!”
萧敬暄情知有异,当即随那人指引眺望高空。骄阳如火令人目眩,他依旧在充盈满眼的金光里看到一小点阴影急掠而来,并很快辨认出那是一头凶猛俯冲而下的金雕。
随行下属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得够多,自然不会害怕这扁毛畜生,就算是饿狠了胡乱觅食想伤人啄人,无非一刀劈了。可金雕显然无此用意,它扑扇一双巨大宽阔的羽翼,停在山壁上一块离地约一丈的凸出岩石上,收拢翅膀后便静静盯住谷底的一群人。
萧敬暄刚靠近几步便发现大鸟左爪上束了一枚鎏金银环,环上垂下一股极细银链,他登时认出这是何清曜豢养的金雕。
寻常雕隼多用革带束缚,只是何清曜嫌弃革带坚韧不足又失了气派,况且此雕性情凶猛胜过同类十倍,寻常器物约束不得。他特地寻来铸炼唐门暗器所用的深海沉银,打造出一副牢固却轻巧的脚环。
萧敬暄知他擅长豢养凶兽猛禽,且教习得那些生灵有与人心意相通的本领,这金雕出现并不偶然。他再近一步,大鸟刹那间振翅而起,竟窜入左侧一条山壑中。
萧敬暄无言凝视那处山壑,现下日渐西斜,两边岩壁投下浓重阴影,凝积在崖底化成深沉的墨色。
他抬手:“跟它走!”
山壑忽宽忽窄,时时曲迂转折,暮色迷茫中难以视物,他们便摸索岩壁行进。空中偶尔传来一声清唳,大约是那只金雕正在指引方向。足下砾石滚动的咯咯声延绵不绝,响动在谷中回荡,传往更远之处。
荒僻石山白日灼热,夜间冰凉,纵然习武之人也不易抵挡透骨寒气。萧敬暄在一方凸岩背风处发现两小堆篝火残烬,拨弄炭灰一番,再看不知何时落在近处地上的金雕,沉吟一阵:“看来他是在此处落脚了。”
刑肃在碎石中察看,突然说:“副督军,有些古怪。”
他指向沙石混合的地表:“附近留下很多足印,可这边除了足印,还多了些拖拽重物的痕迹。”
碎石中果然有数道不同的狭长凹痕。萧敬暄拾起一枚石子,它染了几点棕褐,细细一捻,皆化作粉末。
是血。
众人顿时警惕起来,萧敬暄踱回金雕面前,像是自言自语:“天快黑了,那之前带我找到何清曜,否则……他会死。”
金雕一跃而起,极快攀升,消失在左侧山脊后。
萧敬暄回头:“恐怕还不止浩气盟要他的命,等会儿千万小心。”
山势险峻难行,萧敬暄留下三两人看守马匹,自行带部众翻过山脊。夜色愈沉,崖壁陡峭,一路艰险异常,安全攀上山顶,众人往下一望当即惊呆。
山丘环绕出一片低洼谷地,中间搭建了四五顶帐篷,里头灯火煌煌,映出无数人影。萧敬暄潜行近前,离最近的帐篷三四丈开外挥手示意停步。
营地里穿梭的男女均身着红衣,只是女子面如冰霜,手持垂地长鞭,不住对搬运货物的男人们叫骂抽打。而男人虽个个被那生满倒刺鞭子一抽便撕去一绺皮肉,周身鲜血淋漓,几如又套一层红衫,却始终面色麻木,既不叫痛也不哭喊。
萧敬暄低低一笑:“红衣教……找到何掌令后,营地里一个不留。”
他们在东北角寻见何清曜等几人,那些汉子被捆绑牲畜般拘束住手脚,大都清醒却无力动弹,时不时嘴里叫骂几句。何清曜蜷缩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唯见胸口稍作起伏时方有几分活气。
萧敬暄心道他们应是在山里躲藏时中了红衣教迷烟,何清曜在这群人中修为最为高深,却为何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等他细想,两名红衣女子行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持鞭对周围男子一阵猛抽,数人吃痛便不敢继续叫嚷。
她走到何清曜面前,对他肚腹重重踹了两下,没有任何回应。
“哼,这猪狗快不行了,不如趁没死挖了五脏,给阿里曼大神做火祭吧。”
同伴点头,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俯身逼向何清曜。半途陡地伸出一只手,铁钳一般夹住她的腕子,一拧便折断了手骨。红衣教徒还没来得及发出剧痛的惨叫,萧敬暄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女子扑倒,捂住了试图发出声音的口,利刃同时刺进她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