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没说话,他自顾自接下去:“你的做法当然没问题,可惜很多事情单凭一人之力始终看不全。岑朗健知晓一些内情,生怕你是使诈,当然不会轻易入局。”
薛怀瑞听完,竟也笑了笑,萧敬暄目光淡然地注视他:“前夜我本给了你最后的机会,你一心报国,我就允你回归故土。你必不乐意再来西域,我则无心踏足中原,终生不见,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你不愿意放了蓁蓁。”
“那是自然,我手里攥着你在意之人,你才能管住口舌。”
萧敬暄没有说的是:待日后他与何清曜一同离开西域,彻底脱离恶人谷的势力所辖,过往的恩怨纠葛自然就放下,也会将尉迟蓁蓁安全地送回薛怀瑞手中。
然而,如今若再提,未免可笑又虚伪。
“令我最失望的是——你虽然担心沙州之危,却兴奋于我将死于他人刀下。”
薛怀瑞面色不动,淡淡地说:“原来你与何清曜私底有交易,所以他愿意帮你设下这个局。”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不是坏事,至少城中百姓不会遭难。”
萧敬暄叹息道:“我毕竟出生在中原。”
短短一句,薛怀瑞却瞬间明白了底下意思。
“这么说城里局势能安,那我……放心了。”
萧敬暄语声沉凝:“说罢公事,再来讲讲你我的私怨。”
那双灰蓝的眸子全无畏惧直视:“也好。”
萧敬暄的目光回转,掠过尉迟蓁蓁,全然不顾女子的惊惶之态,又归向薛怀瑞。
“那夜你如果答应离开,本来两个人都可以活。不过如今的话,你们之间只能选一个留下命来。”
玄甲男子尚未应声,被耿龙锦压制的尉迟蓁蓁一反方才的安静,激烈挣扎起来,呼唤的声音撕心裂肺:“符祯,别……”
萧敬暄侧首示意,耿龙锦立刻扯下腰带,在其他几人按紧尉迟蓁蓁后,将之揉成一团塞住女子的嘴。尉迟蓁蓁仍呜呜有声,泪流满面,可再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萧敬暄带着不以为意的神情观望全程,见薛怀瑞终露焦急,再是一笑:“说来算你的不是,即便秦岱为你好友,又是尉迟蓁蓁自幼文定的夫君。可他们未成夫妇时秦岱即亡,既然两心相许,秦岱又将她托付与你,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哪怕你身负罪业,也不该碍着情人相守之念,偏是迂腐至此,无怪眼下将临生离死别的惨痛。”
薛怀瑞哑声回答:“我的确不如你,说到底……你这种人又怎么能懂!”
“我懂。”
萧敬暄脸上有一丝让人看不明的怃然,薛怀瑞刚感怔忡,那一抹失意的痕迹却极快消散。银甲红衣的男子眼神霎时锐利如电,嘴角扬起:“还好我没像你一味沉沦,不然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手往腰间一探,掣起一把形状怪异的短剑,仔细打量着参差刃口:“尉迟蓁蓁在南诏时身中剧毒,久治无效,如今沉疴难愈,恐怕活不了几年。你即便此刻舍她救己,倒说不上有错。”
薛怀瑞神色大震,萧敬暄眼中笑意愈浓:“当然,你也能救她舍己,只要你肯……”
手轻轻一掷,短剑半截插入雪层,萧敬暄平静凝视着它:“用它让我瞧一瞧你的心肝之色。”
背后爆发出凄厉哀婉的哭声,尉迟蓁蓁急促地摇头,喉咙中荷荷有声。尽管无法出言,她也想拼尽全力阻止即将发生的惨剧。
然而,沉默半晌的薛怀瑞已放开了陌刀及玄盾,握住陨铁短剑的剑柄,手上没有丝毫颤抖的迹象。
萧敬暄冷眼:“想好了吗?”
尽管伤痛令他疲惫,薛怀瑞还是稳稳地站起身,深深注视那个曾经的朋友:“你真能放过她?”
“我不会让她死。”
“那我想好了。”
薛怀瑞说这句时,眸子转定在尉迟蓁蓁的脸上,目光温柔至极。转眼间他一反手,挑断了束缚肩甲的革带。与此同时,尉迟蓁蓁发出一声凄惨喊叫,尽管有织物阻隔,依然尖利刺耳。
薛怀瑞极快卸去上身甲胄,一刀刺入腹部。鲜血涌出的一刻,女子头一歪,终于晕了过去。
何清曜等候约一个时辰,才见萧敬暄率众归来,他立刻迎了上去,明知故问:“副督军不是去援助追踪尉迟蓁蓁的薛首领么,怎么现在不见人?”
萧敬暄的脸颊残留几滴暗红血渍未拭,衬得面容愈如玉色明净,却又冷似冰雪。
他的嗓音非常平静:“薛首领心存恻隐,反被尉迟蓁蓁所伤,坠崖身死。”
何清曜震惊的神色看起来十分逼真:“这……竟然?!”
“无妨,我斩了尉迟蓁蓁的首级,祭奠薛首领的英灵。这颗人头么,希望之后唐无因与柳裕衡能顺利收到,他们一定会万分惊喜。”
萧敬暄漫不经心地整理马鬃,何清曜细瞧片刻,仍看不出太多真实的情绪。
可越这样,他越觉得还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但此刻不便询问。
明教弟子静默一晌后,点头而已。
三日后,他得到了答案。
飞沙关一带不知是风向或者地势的缘故,邻近的荒漠戈壁总难积雪广阔,往往是东一片、西一块的残缺之状,从关后的山顶看去更加明显。
天色阴沉,不是登高望远的好气象,何况是这般斑驳杂乱的雪景。但萧敬暄就在那里,殷红披风飘举,是一簇引人靠近的火。
何清曜接近后,他还是没转头,明教弟子笑问:“这地方如果观望晴朗天气的大漠,倒很有辽远浩瀚的气象,无论转向哪方都景色漂亮。可这阵子看去,四处就丑得要死,可见事事都有不足之处。”
萧敬暄终于看向他,笑声看似清朗,又暗暗起伏出一丝黯然:“你觉得我的不足之处是哪里?”
“藏最深的一根毒刺拔除,你却没太开心。”
对方沉默一刻,还是承认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还击成功后,一点不觉痛快。”
“因为你的过去又少了一部分,是人都会难过的。”
萧敬暄再度朝沙漠望去,不知是否为了掩饰此刻的神情:“三年间,我一直将仇恨视作支持。它固然有用,却不易掌控,我始终在学着如何不被它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