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让你的仇恨退隐下去,不应继续与之为伴。”
“我知道,不过……”
语声陡止,何清曜凝视一会儿他的背影:“你该告诉我了,谁都有个说真话的去处。”
萧敬暄倏然转首,耳畔额前的碎发都飘在风里。但对视的碧绿眼眸宁静如湖,所以他沉默一阵,还是说出了口。
“我当时旁观薛怀瑞慢慢死去,竟然有些事不关己的错觉……”
剖腹而死是非常缓慢的过程,脏腑虽尽外流,狼藉一地,可失血与疼痛牵引的死亡总是姗姗来迟。更何况弗林行刑刀的刃口并不平滑锐利,除了百倍放大剐肉之痛,亦使得血脉要害的断裂并不彻底。
薛怀瑞支撑不住,砰然栽倒雪地里,栽倒在自己血液积成的水泊间。他握不住刀,甚至连指头动不了一下,可因濒死而晦暗的蓝色眼睛依旧竭力转动,凝视住尉迟蓁蓁。女子仍在昏迷,头无力耷在胸前,眼也被散落的发遮蔽,听不见也看不见。
虽然无法诀别,这样已很好。
萧敬暄全程没说一句话,更不会劝阻。屡屡的背叛发生在身边,事到如今再有徇情,那自己将永远无法服众。
软弱和犹豫,在恶人谷中是最致命的风险。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知不觉地屈身,拾起掉落一旁的陨铁短剑,细看许久后再将目光转于薛怀瑞。
男子面色灰白,气息微弱近无,但游丝一缕还是不肯断去。可能再过一两时辰,甚至直至夜幕降临后的酷寒,才能带走执意不愿离去的生命。
萧敬暄无声注视那张垂死的面庞,良久后低低说了一句——
“符祯,就此别过。”
既重又狠的一刺,短剑深深扎入心窝。灰蓝瞳孔猝然一缩,转眼又完全地散开,永远无法凝聚起了。
喷溅的鲜血洒了几滴在面颊,温热一弹指间就冰冷,萧敬暄起身回头,当即撞见耿龙锦不太赞成的眼神。
首领百般设计,才引得叛徒自露身份。当众凌迟便有震慑立威之意,可最后他仍亲自给予叛徒更迅速、更轻松的死亡。
萧敬暄缓缓抽出短剑,略瞧一眼后若无其事地抛回地面。恰巧尉迟蓁蓁也清醒过来,当她望见红衣男子脚下那具明显已无生命迹象的躯体时,竟不哭不闹,只是怔怔地瞧着。
萧敬暄道:“放开她。”
她已经走不动路,于是慢慢匍匐雪间,挪到薛怀瑞的尸身旁。萧敬暄从头至尾都静静看着,如伫世外。
指尖拂过那熟悉的面容,感受到一丝余温,尉迟蓁蓁忽然笑了,泪水在血污覆盖的脸颊上冲开一道道浅淡的痕迹。她抱紧薛怀瑞逐渐冷却的身体,伏在那一摊粘腻污秽的血肉之上,毫无畏惧,毫无排斥。
日头完全升起,照着愈见湛蓝的天空,以及愈见虚白的雪地,令人微微目眩,萧敬暄转看别处:“既然告过别,你该跟我回去了。”
尉迟蓁蓁没看他,轻喃道:“回去?回哪里……”
萧敬暄不答,女子笑了笑:“你知道他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愿我受伤害,这个选择的结果你早就预料到。”
对方还是无话,尉迟蓁蓁语声低细如诉:“何况你本就无意杀我,还想留着我要挟浩气盟……”
她抹下爱人犹未闭合的眼睛,开始变得混浊的灰蓝眸子便瞧不见:“他又怎会不知道这道理,偏偏这样傻……”
萧敬暄皱一皱眉,正要示意来人将她拽走,待扬手却又迟疑片刻,忽听到极低的一语——
“我不跟你走,我要跟他……”
他何等聪慧,一听就脸色大变。而尉迟蓁蓁掌快如电,把掉落近旁的陨铁短剑抢到手中。
萧敬暄握持火龙沥泉枪,本能一招挑中尉迟蓁蓁的手腕,击飞兵刃。但不知为何,他的手竟全然动不了,因而未能成功阻止对方的举动。
一蓬灿烂夺目的血光从尉迟蓁蓁颈项上喷薄而起,女子面上反尽是满足的微笑。僵硬半晌后,她又倒在薛怀瑞的尸身上,含情带笑的弯弯眉目至死不变。
萧敬暄面无表情,启口吩咐:“取刀来。”
耿龙锦一个眼色,有人便捧了自己所使的金背大刀上前,萧敬暄握住后沉思一晌,终提起又挥落。
血迹再度泼起浓重一痕,女子的首级滚掉雪地,萧敬暄将大刀随手一丢,漠然道:“将人头送到浩气盟。”
尉迟蓁蓁已不想活着,他便如她所愿,但自己的软弱不可出现第三次了。
手下提起人头缚在鞍后,急赶着去了,萧敬暄旋即叫过耿龙锦:“找个荒僻无人的地方,将他们葬在一起。”
耿龙锦并无多余神情,点头领命。萧敬暄也上了坐骑,赶往与何清曜约定碰面的地点,一路再未回顾。
如今他对何清曜复述当日那一幕,语声平和到不见丝毫起伏,自然也无从窥见任何情绪的变化。
明教弟子坐在旁边一块拂净冰雪的岩石上,安静聆听之时眼神极认真,这会儿方徐徐而言:“你没错,他们也没错,不过在你死我活的局面下,这结果也是必然。”
对方稍显落寞的脸庞上,迸出一星微弱的笑影:“我心里那点不忍,对比施展的手段而言,真是虚伪。”
何清曜摇头:“这倒不会,毕竟……你我还是凡人呢,又不是野兽。真到了一无所觉的地步,那才叫可怕。”
他停一停,又摇头:“好在这种杀来杀去的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可能吧……”
萧敬暄踱去他身旁,二人并肩静坐,远眺迷蒙的天地之交处。
“那个姓韩的豆卢兵马使实在帮了大忙,要不是他故意拖住柳裕衡那帮子人,我未必轻易得手。”
何清曜瞧瞧萧敬暄,目光不解:“他堂堂一朝廷任命的重镇军使,为什么愿意帮你?这也太……”
他不知如何形容,只得说:“太屈尊纡贵了些。”
戎装男子一手支颐沉吟着,一晌后反问:“你还记得我提过的那名因烧死感染不治瘟疫的士兵而被我父亲绝交的前辈吗?”
何清曜登时心头雪亮:“难道……就是他?!”
萧敬暄长叹:“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