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昭又无声,过一阵才问:“法师,一阐提能成佛否?”
所谓一阐提者,乃极恶之人,断灭一切诸善根本,心不攀缘一切善法。
岩壁下方有石块碰撞的微响,萧羽昭只当行人走过,并没在意。
石洞僧语调柔和,极见慈悲:“一阐提人虽无涅盘性,实有清净性。断于修善,然不断性善,无量劫后终能成佛。”
“法师,奴已明所求。”
萧羽昭合掌跪地,郑重誓言:“信女愿阿弟来世不堕恶趣,断除恶心,百千劫后终得解脱。至于他的今生种种……”
女子长叹一声:“罢了……”
萧敬暄始终安静守候着,把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
祝祷之词虽良善,但仅言希冀来世,却不眷顾今生。他的今生在萧羽昭的心中是不该存在了,还是成为不值得留恋的过去?
萧羽昭落地后,见一陌生人悄无声息站在近处,不免一惊,再瞧是行伍装束更柳眉颦蹙。
天下军旅内,不扰民生事者本就稀罕,至于边军,平日管束比起中原更加稀松。她游走天下时,撞上过几次兵痞抢人夺财,来的这个怕也意图不轨。
萧羽昭悄然将手探向剑柄,那人又凝视她一会儿,却毫无征兆地猛然扭头,大步离去。
萧羽昭虽放心又不解,她不明白那人的眼神为何如此?
仿若是平静澄澈的秋湖,仔细一观,却只是一泓墨黑的死水。
胡天日落迟,夕辉染得大漠灿烂若金,远山赤红如锈,沙丘顶上一点黑影渺小到几乎不见。
何清曜踏沙行来时,萧敬暄侧对他远眺山麓的姿势毫无改变。
“这方向可不是回沙州的,再乱走就跑进深山峡谷了,入夜冻得死人。”
萧敬暄淡淡回应:“我死不了。”
他已除去面上伪装,一眼看去神情还算镇定。何清曜端详半日,骤然发问:“你姐姐入夜前肯定回不到沙州城,半路歇脚就那么几处,不跟过去再偷偷瞧一眼?”
对方缄默,明教弟子笑了笑,猝然抓住他的手腕。萧敬暄一惊,扭转脸时终觉察到那人嘴角挂着一抹暧昧不清的浅笑。
“你前些天明明很在意她,怎么一转眼不放心上了?”
萧敬暄的面色十分冷漠,嗓音不见起伏:“关你何事?走开。”
何清曜微微而笑,陡地发力一拽,拉得他身形亦随之一晃,随后竟拖着人直往沙丘下方走去。他一壁急步,一壁笑言:“怕什么,看一眼不会少块肉……”
萧敬暄猝不及防,给拽出十余步之远,一路踉跄。他猛然挥开何清曜,才算终止了这场撕扯。
“你干什么!”
何清曜方才被推得摔一跤,险些跌下斜坡。这阵子慢条斯理地起身,理了理衣衫,又拍了拍膝头沙尘,回看萧敬暄时依旧眉眼弯弯,竟似乎很是愉悦。
“你作甚和我生气,阿暄……不,阿客。”
乌墨眼眸的瞳孔霎时收缩,缩得细如针尖:“你……”
萧敬暄说不出后面的话,那是他的乳名,即便父母姊妹也极少在外称唤,何清曜从何而知?
他忽然记起上回约定来此时,面前人蒙昧的神情,眼中闪动的异光。
萧敬暄咬字极缓:“你……早就见过五姐。是见过,不是所谓的远观。”
何清曜反而静敛容色,叹息一声后回答:“我听到她和柳裕衡说的那些话了。”
他不否认这个,自然不必继续隐瞒其他:“我那天早已提醒你,不过是你不想也不信罢了。”
提醒什么……
你……还想赌吗?
或许她还是你记忆里的样子,也或许……
萧敬暄忽然感到喉间堵住了什么,发不出一丁点、哪怕最细微的声音。
“阿暄,是你始终在自欺欺人。”
迷茫目光转往发话方向,那双碧眼里仍是含笑,但也显出一丝伤感。
萧敬暄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问:“其实,你暗地里总盼望我的退路全数被斩断,和过去再无丝毫牵挂。现在这种结果,会不会令你非常满意?”
何清曜无视其中的尖锐嘲讽,眸光坦然:“没错,我不是正人君子。将使你和过去纠缠不清的任何可能,即便你特别在意,我也不会给与任何帮助。”
萧敬暄只是冷笑,一个字也没说。
明教弟子负手凝望夕阳,日光即便刺眼,也不再毒辣。
仿佛他从萧敬暄身上一直感受到的太过锋利冰冷的戒备,正一分一分失去了源头的力量。
“但我没有藏着掖着,你甚至很清楚——如果事态过了头,我会亲自动手,把那些不安分的苗芽铲光。”
萧敬暄依然冷冷看着他,何清曜平和地讲出接下来的一句。
“但现在的局面绝非我造成,而是你姐姐的选择,她不要你了。那么这一局又算我赢,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