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各方俱爆出喊杀声,紧随而至的惨叫此起彼伏,回荡夜空中分外凄厉,柳裕衡实不忍闻,又道:“韩将军……”
他只起个头,韩知运便晓其意:“斛斯复虽死,爪牙犹存。不过柳统领放心,我只斩首恶,不及从犯。”
果然须臾有遍身浴血的副将来报:“已杀叛首十七名。”
韩知运满意地点头,随后又来军官传报:“罗城西北、东南,小城东北、西南,内外俱有贼人生乱。且城外叛军搬来攻城器械,正猛攻东西面城门、城墙各防守薄弱处。”
听闻对方竟使上器械里应外合攻打,豆卢军兵马使仍然面色不变,甚至过于平静:“知道了,各营已照我事先的命令火速支援?”
“是。”
“好,东西面的城门,我亲自去一趟……”
柳裕衡拱手而上:“某随韩将军去!”
韩知运连连摆手:“不成,柳兄不熟城防,不应涉险。小城的军营叛乱初定,还需人手防范,只得请兄台费心。”
柳裕衡一怔,随后连连推辞。奈何韩知运的言语恳切,理由也极为充分,他只好领唐无因一并留下。
然而韩知运离开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一直沉默的唐无因霍地一语,惊动四座——
“不好!龙门镇只怕有变!”
猜测是正确的,可惜为时已晚。
咄苾被杀后,何清曜寻到与其面目相似的手下伪装顶替,狼牙密信也巧妙地修改过内容。楼兰古城内的胡人流兵本该配合武威同族的叛乱,尽快攻下沙州,扼住河西咽喉之一。但伪信却命他们分兵两路,一占龙门,一攻敦煌。
安门物的逃遁,虽说让何清曜错失大捞一笔的机会,但好处便是他挑拨起这帮胡兵时全无顾忌。他不担心对方会折回龙门荒漠坏事,因为对生意人而言,第一重要是自家小命,第二重要是金银财宝,其他一切通通是狗屁。如果换他在安门物的处境,自然是滚得越远越快才好。
不是没人怀疑信里计谋是否可行,但举事在即,谁都没法子一夜飞赴中原在大燕皇帝面前求来答案。而且这些胡人虽然都是吐火罗一脉,信仰却各自不同,彼此冲突本来不断。假冒的使者故意借明教与拜火教的矛盾大肆挑拨,使得两派人马一夜之间更成水火难容之势,哪还能谈起并肩御敌?
何清曜先对部下假称攻打沙州城,半道同样改往龙门镇,黑暗间悄然尾随上那群胡兵,旁观其与浩气盟交上手。虽然下头的人马迷惑于何以临时改换目标,但听首领承诺沿途村镇可随意劫掠,只需将血帐算到胡人散兵和附近沙匪的头上时,倒觉心满意足。
唐军与叛军谁亡谁败,于何清曜的本心当然毫无触动,他之所以参与仅因萧敬暄的缘故。中原有关的一切,始终是那人的一块心病,旁观者无处也无力弥补。倒不如任他此时狠心将这枚扎在心头多年的尖刺自行连根拔起,暂时痛则痛矣,却免了日后不断的祸患。
韩知运身为豆卢兵马使,掌一方军镇大事十余载,黑白两道交游甚广,何清曜也在他编织的人情网络中。然而军匪大有不同,不过也就偶尔借一两方便的交道,终归上不得台面。
于是当知晓城中谋反秘闻的韩知运似乎并不在意即将降临的危机,却提出先要面见飞沙关的副督军时,何清曜与萧敬暄皆感惊诧。但看到豆卢兵马使托人转交的物件时,本还疑心重重的萧敬暄霎时改变主意。
那是一把木头削制的小剑,花纹镌刻精繁,打磨非常光滑。剑身仔细沐过朱漆,因年代久远,表面生起许多细微的龟裂痕迹。萧敬暄捧于手里打量一晌,末了轻喟一声,竟答允了与韩知运的面晤。
何清曜虽深感不安,但萧敬暄的态度十分笃定且坚决,他也阻止不得。还好那次短暂的会面未出任何意外,反而给二人之后的计划完全铺平道路。
楼兰胡兵运往沙州的攻城重械早被动了手脚,频繁使用的话,很快就会散架。潜伏城内的那一批失去进攻的先机且群龙无首,不过一群待宰的羔羊,不足为虑。至于分到龙门镇的这支,当他们与浩气盟鏖战数个时辰,正彼此难支之际,伪装成捡漏马匪的恶人兵马又从背后掩杀而来。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对付两拨精疲力竭的敌人实在无需花费太大力气。
何清曜见好就收,一班人马满载收获乘胜而归。黎明时分,他单带几名心腹到达与萧敬暄约定碰头的龙背峡时,却没有看到最想见的人。
留守的是刑肃,负责截杀任何试图通过峡谷逃回楼兰古城的胡人散兵,他告诉何清曜:“血衣魔鬼城内的不少红衣教徒逃走了。”
失去胡兵的保护,她们的摄魂术与毒药虽然厉害,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甚至保护不了自己。何清曜沉吟一会儿:“横竖她们进不了西域,也去不成中原,只能徘徊在龙门荒漠里,迟早是个死。”
刑肃低眉应道:“是的。”
虽然早猜测到萧敬暄的去向,何清曜依旧问了一句:“萧副督军去哪里了?”
“尉迟蓁蓁趁防守松散,昨夜逃出了飞沙关,途经龙背峡被我们发现。薛首领已去追赶,副督军也领人赶去增援。”
何清曜盯着唐门弟子,半晌后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他老人家也太辛苦了。”
追上薛怀瑞与尉迟蓁蓁时,天宇已明,雪地四处泼洒着斑驳血红的痕迹。萧敬暄下了马,铁靴徐徐踏过血与雪,虽留下深深足印,几乎没发出声音,大约因热血将坚硬的冰雪浸得软透了。
晨起的风从湛蓝天穹而下,沿着狭长山谷直吹过来,尖利的咆哮灌进耳里,略有些生疼。衣袂以及披风俱在风里簌簌颤动,似跳跃的火舌。
风继续吹着,被一群持刀举枪的人包围的薛怀瑞已眉梢发脚皆是冰雪,也掩盖了面颊的血痕伤口,玄甲及刀盾上沾染的那些倒是看不分明。数丈之外,尉迟蓁蓁被耿龙锦揪住发髻强拽着仰起脸,墨竹短棒末端锋利的倒爪紧抵雪白颈侧的血脉要害。
散乱长发半盖了女子的眼,她和薛怀瑞一样满面是血,但未见创伤。死死盯着来人的眸子也通红,仿佛血色渗透了进去。
谁也没开口,萧敬暄环视周遭一番,遍地断裂的人身马躯显示出之前战况的激烈。
他说话时嗓音极轻,有不同往常的柔和:“三年前你我相遇,也在这样的清晨。”
薛怀瑞终于把视线转向发话者,但没放下陌刀与玄盾,萧敬暄微微一笑:“我在那一天真正体会到被活活冻毙会是什么滋味,但陷在雪堆里濒死的一刻,反倒觉得异常温暖,暖到让你对见死不救的路人们也生不出丝毫仇恨。”
薛怀瑞抿了抿唇,仿佛打算说些什么,但迟疑片刻又沉默了。
“你将我拉上马背,驮回凛风堡央求医师救治,我一路恍惚,觉得触及的暖和热都是虚假。过了两日真正苏醒后看到你的脸,才明白全部经历都是真的。”
他忽挂着自嘲的表情笑笑:“也是奇怪,当初落难,将死之际明明是你救了我。现下屡屡欲我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居然也是你。”
薛怀瑞出了声,沙哑又干涩:“你后悔信任我了?”
萧敬暄的眼神不起一丝波澜,倒显几许如学生求解的真诚困惑:“倒也不算,不过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