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仍望着他,遽然又叹了口气:“倘若还在天策府,如果绑到你这种敢惹我头上来的采花大盗,不先扒得赤条条赏给五十军棍,实在说不过去。”
天色将暗,漫天星斗微烁,清光万点,与悬于天际的冷瘦孤月一并照耀着积雪覆盖的广袤大漠。
雪野千里的景色,薛怀瑞在雁门关时见过不知多少回,然面前相似的无垠粹白之底本是干涸乏水的荒沙乱石,又觉甚是奇妙。
极北之地雪融后,水渗入土,当春必万物勃发,一片绿意盎然。可在极西之处,霜雪化成的流水始终浇灌不出葱茏草木,来年依旧是死寂的黄沙戈壁。
人也有类似的情况。
他望着丈许外萧敬暄的背影,这个人本为少年同伴之一,曾经无话不谈,相伴过一段欢惬自在的时光。即便后来双方俱历巨变,还是该有熟识的部分存在心中。
可在如今,往昔的种种残像变得越来越浅淡,也令彼此更感陌生隔阂。
沃土之上的雪原,荒漠之上的积雪,相似的仅余一色的白。
他们离开上一个据点后,又走出七十余里。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薛怀瑞中断思考,再度向萧敬暄看去。
弯月没入天地相接处浮起的一带浓云,清冷光华暂消。数百人马黑幢幢地驻足原处,模糊一片的踏沙碎雪声也听不见了。极远的天穹边缘尚泛着夕照的淡淡红光,错眼望去,他只见到萧敬暄融入这背景中剪影似的轮廓。气息风声,也交融一体,难以分辨。
对方的语声不高也不重,但传入他耳中时恰如一记又一记重锤砸在胸口,身心俱震。
“此行目的,不再是孔雀海,而是龙门镇。”
薛怀瑞内心虽惊,面色却无改,他甚至早先便产生了一些预感。
龙门镇是浩气驻地所在,萧敬暄此去为何,已不必言明。为防沙州动乱,营地人手大都暗中转往城内,此时若遭攻击……
然而只此数百恶人兵马,不足以占据优势,他究竟想做什么?
红衣男子抬首,恰月光破云,天又亮了几分,照见一双黑睛淬寒凌厉,令人目眩,若折闪雪光的利刃。
他嘴角隐隐浮着一丝笑,冷淡又讥诮,但转瞬不见。
薛怀瑞许久才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竟平静又安稳:“请副督军指示。”
萧敬暄瞥他一眼,目光含着微微一缕笑意,以及几分奇异的散漫:“不需要多做什么,隔岸观火便是。不过为防万一,我吩咐刑肃多带了个人来。”
薛怀瑞无言,他已听到了后方迫近的马蹄踏雪声。
刑肃一行二十余人,队伍中间一骑蒙头盖脸,身形相比其他略见纤瘦。唐门弟子马上对上峰抱拳:“总算赶上……人已带来。”
不等萧敬暄发话,他猛地掀开那人遮脸的兜帽,露出的是尉迟蓁蓁的脸庞。女子颜色苍白,麻核塞口,双手被一截短短的绳索绑缚鞍桥,勉强够她牵住缰绳,不至于奔驰中摔下马去。
尉迟蓁蓁的视线与薛怀瑞甫一触,一颗心登时狂跳,错愕与惊慌从面上一闪而逝,但很快她又保持着淡漠神情埋下头。
萧敬暄眼内神光散漫,一时看着尉迟蓁蓁,一时又扫向薛怀瑞,仿佛是打量两件引不起自己兴致的俗物。
“有她在,我或能了断些私怨。”
他的嘴角扬起,但那笑容极为虚浮,不见真切。
“走吧,诸位。”
几乎是同一时间,沙州小城的豆卢军驻营里,正副两位统领正于帐内吃酒。副兵马使斛斯复一边给上司兵马使韩知运殷勤斟酒,一边吩咐堂下舞姬歌女更加卖力演艺。
韩知运素来好酒,又喜女乐,虽然一面以军务甚重为借口不停推辞,一面还是忍不住接来一杯干尽一杯,二十余轮后终醉倒席上。斛斯复即刻命人将韩将军扶去别帐休息,至于席中其他人等,还是依旧言笑款待。
喧闹的歌舞声掩盖了许多异样,比如不远处韩知运暂住的帐篷里短促沉闷的惨叫,比如从帐外悄然潜进又立在宾客之后的佩刀士兵。等与会者醉倒七七八八,斛斯复环视一遭,猛地将手上金杯一摔,大喝:“动手!”
刀兵齐齐拔刀,刃口寒光闪烁,映眼一片冷森森,转瞬泼开半天血红!歌女乐伎哪见过这等场面,纷纷尖叫乱蹿,也被乱刀一并砍倒,做了冤死鬼。
十余人头落地,其中一颗骨碌碌滚到斛斯复面前,他冷冷笑着一脚踩住:“把韩知运的首级也割了提来悬我旗上,今后这沙州就是老子的,城内敢有不服,跟他一道作鬼去!”
参与密谋的队正之一颔首领命,刚一脚踏出,陡地一道幽蓝击来面门。他叫都未叫,仰天倒地!
斛斯复正思索待会亲自冲入刺史府后是杀个干净,还是留下那官儿性命和可能卷土重来的朝廷讨价还价,不曾想情况骤然大变。他一边提刀跃退,一边高喝:“外间怎么了!”
随后他听到了一道难以置信的冷酷又熟悉的声音吩咐:“放箭!”
几轮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而去,其中不少还卷裹在炽热火焰中。帐篷被冲击后彻底坍塌,像极了一只死去后仅余皮囊的丑陋刺猬,连这具皮囊也很快被火海吞噬。
事出突然,韩知运身边的柳裕衡甚至未来得及发出一句阻止,便眼睁睁瞧着大帐内的几十人殒命。他一脸错愕,好一会儿才开口:“韩将军,你为何……”
“本军将士有三成为吐谷浑人,往日归斛斯复所辖。若不除之,他再妖言煽动,我也管制不了。”
火光照耀下,韩知运面色坦然,侃侃而谈,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柳裕衡再觉不妥,他军之事也不便多言。
“韩将军所言也有道理……”
他们背后的唐无因始终阴沉着脸,显然不赞成双方的任何一个。他自恃轻功暗器了得,哪怕仅凭自己一人,也足以制住斛斯复。韩知运却急不可耐地下手,真是坏了他的大事。
他斜晲韩知运的背影,心想盗卖税山银的勾当恐怕不止副兵马使一人所为。这位兵马使大人有极大可能知情,甚至一起捞了不少好处,方才急于借机杀人灭口。
不过也许原因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