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字冷冷道:“你伤势虽痊愈,但之后休养与医药不足,亏虚还未补回。方才畏寒易倦兼腰膝酸软,正是肾器虚寒,阳气不足。我不过是取药草这一功效,少想到歪门邪道去!”
狄一兮愣愣听罢,虽说不大明白,总算知道沈雁宾让他吃这玩意儿只为治伤,没别的意思。他尴尬地瞧着青年抓抓头皮,一时说不出话。
沈雁宾哼一声:“说我把恩情几拳砸没了,你就是几嘴把恩情吹没了!”
营地入口的一名守卫望见归来的狄一兮时,先向与之同骑的沈雁宾道了声谢,旋即漫不经心地哄幼童般拍拍他的头:“狄大哥呀,你这阵子又跑哪里去了?不见这会儿汪大叔都吵了好几回,再不看到人,今晚又得盐巴下饭喽……”
狄一兮睨他一眼,一巴掌不轻不重扇在他脑门:“小崽子,简直反了你!”
守卫摸着头上被打得微微生疼的地方怔了片刻,结结巴巴说:“校尉……校尉你……脑袋好啦?!”
“没大没小!”
狄一兮斥责了一句:“你去叫个跟那些牧民处得热络的人来,一起将这匹金马送还东岸的没野颇大叔家里,多说些软话把冯友义那臭小子换回来。”
几名守卫都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狄一兮再朝方才说话的那个吼了一句:“还不快去!再过一晚上,他可就成人家的上门女婿,跑都跑不掉。”
那守卫回神过来,忙忙答应着跑远,沈雁宾也道:“我先走了。”
“嗯,我这头怕是琐事立马会多起来,改日有缘再叙。”
沈雁宾颔首又问:“鸿雁你为何不自己带走?”
狄一兮不由咧嘴:“有汪大叔在,我哪儿敢啊?他当初可是嘉宴堂里有名的厨子头,除了活人以外,看什么不管天上飞的、还是地面爬的,第一桩想到就是怎么煮来吃最可口。我留下它来,明儿个恐怕就剩一堆乱毛和骨头了。”
沈雁宾将用现搓草绳绑在鞍后的鸿雁往上提了提:“这我倒是听同僚私底讲过,说这边大厨手艺实在好,嫌弃自家的饭菜难吃,跟猪食差不多。”
“可惜吃多不好,发胖下去玄甲都穿不进,还重了不少,一不小心能活活压死马呢!”
沈雁宾不由一笑:“那就当抛石扔出去砸人,物尽其用。”
狄一兮啧啧道:“沈副尉当真心狠手辣,佩服佩服!”
这个人,曾与他有过命的交情,曾有推心置腹的长谈。但思量一番,却仍有许多谜团云遮雾绕地掩藏底下的真实。
沈雁宾一面这般作想,一面驱使乘马迈着轻快脚步小跑回营,刚下马便有相熟的士兵围上来询问:“队副,打猎打的?”
又不知谁趁机捏了一把翅膀:“不肥,不过也不瘦,应该有些嚼头。”
沈雁宾面无表情,一掌将他轻轻推远:“我拿来养的。”
他肋下夹着那只嘎嘎叫嚷不断的鸿雁,自顾自走入住处,留下围观众人面面相觑。
“养那玩意儿做什么?以前可没听过队副有这种嗜好!”
鸿雁畏缩半日,入夜终究耐不住饥饿,从躲藏的角落里偷偷溜出来找吃食。沈雁宾按照乡间养鹅的法子,拿些麸皮与陈粮残渣拌和水藻饲喂,小东西倒津津有味叼得一干二净。
雁门关不光是扼守抵御塞北蛮族的重要关隘,更是诸多候鸟南徙的通路。沈雁宾幼时偶尔会在离家不远的林地或山坡拾到受伤候鸟,捡回家后都被母亲养了起来。虽说受伤鸟儿大多活不过几日,到底有被救活的,其中一只不知名的灰鹤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春末,伤愈不久的鹤孤独地伫立在庭院中央,凝视碧蓝苍穹不移,母亲说它是思念同伴以及遥远的家。终在一次朝霞初绽的时刻,又一队鹤群经过时,它振动双翼凌空而起,跟随鸟群往北飞去。
沈雁宾是被鸿雁鸣叫从回忆中惊起,这鸟不鸣则已,一出声在小小帐篷里咕咕呱呱响彻一片。与他同住的一名士兵本已入睡,这时被噪声吓醒过来。看清状况后,他不好也不敢冲沈雁宾撒气,不吱声地白了大鸟一眼,拿被子兜头盖脑遮住自己。
沈雁宾亦知同伴不满,鸿雁此时朝床下伸长脖子打望,他无奈将腿脚一让。扁毛畜生就势堂而皇之朝床底钻去,寻出个舒服的地方收翅趴好。
沈雁宾静坐榻沿片刻,随即伏下身盯住它,那鸟不服气似地也拿两颗黑豆样的小眼珠回瞪。对峙半日,他终于自语:“算你厉害,全是他给我找来的麻烦!”
狄一兮与他相交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过两月。但就是这结识不久的人所说的话,吩咐的事,他闻来或有不满与不服,却总能听进心里,甚至依言而行。
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一时不知缘由何在。
鸿雁在营地里已待上两天,先前不能动弹的翅膀已可略做活动,不过仍没起飞的意思。沈雁宾虽不太管它,这禽鸟倒像明白他是当下的庇护者,寸步不离且不提,还同时入睡、同时起身。对方忙于操练,它就大摇大摆地在演武场外头兜圈,等他收手休息便飞扑过来讨食。
这桩奇闻很快传进不远处的天策营地里,狄一兮的副手秦君平跟他提起时乐不可支:“还说沈副尉素来严谨,居然有这种奇特的嗜好!”
狄一兮将刚套上身的胸甲又束了束,斜睨了秦君平:“很乐吗?脸都快开出花了,那你一天到晚对自己的泼马吐露衷情就不呆? ”
秦君平晓得他与沈雁宾有些交情,强忍住了笑:“倒没什么,有些傻气罢了。”
狄一兮摸摸后脑,若有所觉地应了:“其实这是好事,换过去,大概那家伙第一天就被他扭断脖子了。”
秦君平听这话不对,当即蹙眉:“队正,难道……难道……是你设计人家?!”
狄一兮正色:“喂,别说这么难听,我那是好意帮他磨练心性!”
“果然是你……”
不知为何,他莫名地笑了笑,瞧得秦君平一头雾水。
今日狄一兮所去正是苍云驻地,一早洪成便接到端木尚礼的口信,道是之前从马贼手里夺来的几只马匹状况有异。狄一兮久未往那处走动,便向洪成自请了差事来。
之前缴获的马匹,除苦主自寻来带走的,还余留十来匹无人领取。双方营地各分了几头,昨夜马夫照料一头生病的新马时发现上头有不同一般的烙印,蹄铁形制亦非寻常。
中原马匹少有如戎夷一般将足蹄叶以铁,大多以藤葛制履包裹,是因唐土铁矿大多材质不佳,善者又十分稀缺的缘故。不过西域及其周边所属往往能从天竺、大食等异国得来珍贵铁砂,便可使得此法料理。
形如半月的蹄铁已被取下放在桌案,是锻制而成,上做四孔,狄一兮上前取在手里掂了掂:“这份量……好铁,似曾相识。”
“上回抓到盖庭伦手下的散兵,他们的马便是用的这东西。”
端木尚礼郑重道:“这些坐骑落在马贼手头,不知是他们与贼人同流合污还是乘机夺取辎重。不管真相究竟落在哪头,都不是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