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兮失笑:“都说死鸭子嘴硬,我看你也够硬的。”
他瞧出些不妥,鸿雁虽乱啄一气,一边翅膀始终耷拉不动,两只带蹼的足也迈不开步子。
沈雁宾问:“我把它放回水里?”
狄一兮摆手:“受伤离群的,留在这里恐怕活不成。”
沈雁宾蹲下察看鸿雁身上是否有伤,这畜生照准他眉心便是一口。结果半道被一把捏住脖子提起,霎时叫也叫不出,还能动的一边翅膀有气无力地扑打着。
狄一兮无奈提醒:“手脚轻点,别把它掐断气了。”
身上没有伤口,骨骼亦无折断迹象,只背羽被揪掉了些,应该是被猛禽利爪攻击所致。虽说没受伤,吃一番惊吓也足以令这水鸟精神委顿几天。狄一兮拿脚尖轻轻一碰重新落地的鸿雁:“将养些时候才能飞,不过留在这里夜晚一冻,再饿个两日,恐怕必死无疑,不如——”
他冲沈雁宾一笑,闲闲提议:“你养它些天?”
沈雁宾居然还能不动声色盯了他一眼,平平反问:“为何是我?”
“你名字正合鸿雁来宾之意,可不是与它有缘的亲戚!”
沈雁宾淡淡道:“我可没谁拿一匹马当儿子养的兴趣,简直人兽不分。”
狄一兮倒没露出半点尴尬之色,他索性在鸿雁边找个干净地处坐下,沈雁宾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走久了腿软,腰也有些酸”,狄一兮又在身侧沙地拍了拍:“你也休息一会儿,没事,挺干的。”
沈雁宾见他面色果然有些发白,便依言坐下。又是许久无话,狄一兮似是觉冷,抱住胳膊好一阵子,眼神微微恍惚:“真快,又一年要过去。”
沈雁宾不知该怎样搭话,随口应了一声是的,狄一兮凝视湖面随生随灭的波痕:“去年的此时,前年的此时……怎么都想不到如今我变成这副模样。”
沈雁宾斟酌片刻:“我也想不到自己来到这么远的大漠戈壁。”
“其实倒是常理,就跟鸿雁岁岁北往南来,却非都能到达目的地一样。人这一生不也变数无穷,又不是个个都有批命占卜的本领嘛。”
狄一兮仿佛想到什么,平和神色间生起些微的波动,如静谧池水上乍现的细细涟漪。沈雁宾等候一晌,然不见他对自己开口,似只顾垂眸沉思,但双唇几难以觉察地翕动着。
词句断断续续,寒风里悠悠飘荡如羽,沈雁宾少时在医馆学艺,听颇读了几卷书的郎中念过这首诗。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沈雁宾出神许久。之子于征,劬劳于野,虽与他们眼前处境有所不同,然而颠沛流离、无处安身,却又极其相似的。
吟诵的低沉语调里,含着难以掩去的伤感与怀念,口唇中呼出的热气遇寒即凝,融合为迷离的白雾,也让狄一兮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的确,没有人是全然真实的,纵然是他。
沈雁宾静静思索着,世间再如何欢乐的人,心中始终会留有一处足以令他哀恸彻骨的憾事。
狄一兮又静下来,眸子里蕴了宁和的笑意:“我们眼下回不去,但它可以。”
唯有这鸿雁能翱翔碧空,越过大漠戈壁,越过崇山峻岭,也越过纷飞战火,回归它曾驻留的原野。
沈雁宾沉默,最后终于应允:“把它交给我吧。”
他其实都记得,母亲曾和蔼地微笑告诉自己,他生在寒露,空中正逢雁阵经过。寒露有三候,一候即为鸿雁来宾;故父亲为家中二子起名雁宾。
他蓦地轻轻一笑,似是怀念,又似是感慨。
想来故乡菊有黄华的日子,也到了尾声。
半月湖水虽可饮用,依旧含一丝淡淡咸意,退离水面越远,盐分析出沙土凝成白碱,上面长满芨芨草。沈雁宾捋了一把搓成草绳,将鸿雁的蹼足绑了起来。
他随后又拿刀割了几束,凑足一捆,狄一兮好奇地问:“这草又不缺,你还特地带回营地喂马吗?”
沈雁宾摇头:“芨芨草茎清火解毒,熬水擦身还可防疮病,备一些总是好的。”
青年见对面人瞅着自己笑得古怪,不由皱眉:“一脸怪里怪气地干嘛?”
“我当初听说你有诊病的本事,靠它帮过同袍不少的忙。结果事后为别的干架,人家顾念之前好处,下手还留有余地。你倒一点不客气,一通猛揍,几拳头把恩情打没了。”
沈雁宾不以为然:“我不需要他们记着什么恩情。”
狄一兮嘻嘻一笑:“那怎么你死活记得我在山洞里劝你的话?”
青年顿时语塞,眉毛几乎拧成一道,瞪了对方好一阵子。
不过最终他却只是默默去马鞍边挂的麻袋里摸了摸,掏出几条块茎塞进狄一兮手里:“我正巧跟牧民换的,拿回去,三两和羊肉一起炖煮,每天吃一碗,连吃五天。没肉就煎水服用七日,二三钱即可,一日三次。”
这玩意儿黑乎乎的,满生细鳞似的皮壳,狄一兮掂了掂:“这什么啊?”
“甜大芸。”
狄一兮心说名字怎么好耳熟,琢磨片刻,脸庞突然发红,竟干笑起来:“小沈,你叫我吃壮阳药干嘛?”
沈雁宾一愣,转眼面色森寒,喝了出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对方仍嘿嘿怪笑:“本来不就是嘛?早听说这玩意儿是黑戈壁特产,你虽说好心,给我实在太早了,至少得五、六十岁再……”
苍云青年脸黑得快拧出水来,手也捏紧成拳头,唯顾虑对方仍是伤患才没一下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