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马分离,方好出手。一名步卒对一骑还可应付,但让他们集结起来……这些人学来大食骑战之法,纵使我玄甲军也有所忌惮。”
这话却是出自沈雁宾之口,狄一兮拊掌笑赞:“小沈言之有理,越来越有将帅的风范。”
沈雁宾面色刹那间又冷若冰凝:“少给人胡乱起称呼,难道我得叫你老狄不成!”
狄一兮眉眼含笑,哈哈依旧:“那又怎样?尊老敬贤,你这回可算喊对了。”
沈雁宾只嗤了声,不再纠缠。
两人并肩而立,前方一湾狭长沙岸,荻花雪扬霜浮,风来即生一片萧瑟秋声。虽然今年气候偏暖,到底是秋末冬初,泰半栖息鸟群已迁往南方,水禽已稀少许多。
南方,正是故土的方向。
沈雁宾观他面色一晌,似仍有些不足,由是兀地询问:“你的伤,真痊愈了吗?”
狄一兮愕然一瞥,再看对方眉宇间的犹豫之情,顿时心头豁亮。
他转过头远眺水岸,轻轻一笑:“全好了,毕竟……你可是差点当上郎中的人,怎会捡不回我这条命?”
沈雁宾沉默半晌,忽然不晓得怎样接话,只得干巴巴回道:“不用客气。”
狄一兮不再微笑,肃容而言:“伏击零散马贼可如此,对狼牙军却不能这般草率行事。那群杂胡训练有素,凶悍绝非盗匪可比,换成他们肯定不会上当。以后撞上要用别的法子,否则太冒险了。”
沈雁宾凝视他许久,听出言语的关切,不知不觉地颔首应:“我明白。”
狄一兮再打量对方半晌,乍然噗嗤笑了:“发式不错,方便又省事,还跟大姑娘一样斯文好看呢。”
沈雁宾回过神,拽拽侧贴两边面颊的长辫,破天荒地未发作。
狄一兮看什么稀罕宝贝似地瞅他:“哎,不爱生气啦?”
沈雁宾横他一眼,一字字回道:“狄一兮,你想被揍扁还是被扔进水里?”
那人眼尾弯出意味深长的弧度:“你若说了出来,反倒不会那样干。”
沈雁宾冷哼:“以后你可以试试……先回营去,别耽误事。”
狄一兮待他先行,离得远时方在唇畔浮起笑来:“真是好脾气了。”
牵马沙岸缓步,狄一兮打量沈雁宾所乘的棕褐骏马:“看上去不错。”
“脚力还是比以前那匹差些。”
狄一兮沉吟不语,照军中惯例,骑手所配马匹本该有两头。可眼下战事吃紧,补给粮草已十分艰难,良驹更为难求。他们身在荒野,出行作战皆离不开坐骑,且玄甲军一身装束整备齐全后远超百斤之数,战马所需脚力必须愈加强劲。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从没野颇家拖走的金马,琢磨一阵叹了口气:“这头倒好,可惜咱们把人家得罪了,下回我让同僚替你留心留心。”
沈雁宾没有将这话头接下去,反而问:“那次在黑戈壁里,我离开后你为何要出来?”
狄一兮一怔,旋即明白沈雁宾所问的是当时自己为何无故失踪。
嘴角边一抹浅淡的笑渐渐散去,他仿若不怎么在意地回答:“你走那天傍晚,我迷迷糊糊听到洞外有人声,本怕狼牙军追来,谁料竟是躲避风沙的牧民。我虽隔着石缝竭力呼救,可一来风大,二来体弱,半分没传进那些人耳里。后头不晓得哪里生出的力气,居然把石头一一撬开,爬出山洞追赶,结果……哈哈,脚下一滑摔个嘴啃泥,滚下山又撞到头人事不知,后面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了。”
他微笑着摇头:“虽然蠢了点,果真也算我福大命大。”
沈雁宾缄默良久,最后低沉地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讲话。”
狄一兮目含不解,不觉睇视对方,沈雁宾侧脸去注视水鸟,语声依旧娓娓传过。
“你对我说生死是大事,怎么提到自己却这般轻慢口气?”
这番话说得郑而重之,狄一兮容色微敛,沉思半晌方带着一丝怀念似的轻声说:“已经是第二次,听你对我讲这样的话。”
他闭了口,往前缓缓踱去,双方沉默好久之后,风中飘过一丝微声。沈雁宾微露诧异之色,转瞬却嘴角略扬,似有些开心。
狄一兮说:“我记下了,有劳提点。”
并行一段路程,狄一兮突然停步,望定边上一方不大的芦苇荡。沈雁宾初时不解,往他留神的方向细细谛听,终于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芦荻摇荡的簌簌悉悉间,混杂了异样的轻微击水声,力度不大,却甚有节奏,偶尔飘出一两道嘎嘎。
沈雁宾对狄一兮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瞧瞧。”
附近人烟稀少,许是谁如阿达那般受困,也许是陷落泥沼里的野兽,也可能是……
敌方探子。
虽说最后一种猜想几率极小,但万事多变,不好一言以断。沈雁宾抽出短刀,试探着砍断几根碍事苇杆,观察一番才探身进入芦苇丛。
狄一兮等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玄黑身影再度映入眼帘。
“有什么……”
沈雁宾已把提在手里的东西轻掷于沙滩:“是它。”
一只个头如家鹅大小的水禽,额疣高隆,头顶至后背棕褐羽毛,前颈到腹部却是新雪般皎白,远望黑白分明。
狄一兮笑笑:“怎么有只落单的鸿雁藏在里头,搞得我刚才疑神疑鬼呢!”
鸿雁被沈雁宾扎着翅膀拎出水,起先吓得魂神俱丧,缩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如今缓过气又惊叫连连,长嘴朝沈雁宾腿脚上一阵乱啄。只是甲胄如何是它那嘴能啄破的,但听叮叮当当乱响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