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晏清获救之后,越桥便进入了让人冷得发抖的冬天。
那年越桥冬季的天气变得十分恶劣,寒风迎面吹来,似乎像是有几把小刀往脸上刮着。在这种天气下,福利院的孩子们都裹着厚重的棉袄,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顾着去外面贪玩了,都组团在房间里面一起玩游戏。
窗外是湛蓝而深远的天空,屋内晦暗且逼仄。冬季的阳光本就不强烈,晏清坐在本就照不到阳光的阴影里,后背靠在墙上,手臂垂直地落在地面上,脚直直地放在坚硬的地板上,像关在监狱里的囚犯般的眼神看着窗外的天空,无论谁看,都会觉得现在的他像一座没有思想的木偶。除了正常的吃饭睡觉等生活方式外,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不愿面对外面的一切,想把自己隔绝于众人之外。
在一个落日即将完成任务沉到地平线以外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房间里也还是有光亮的,一如既往的安静……
突然,门咔哒一声响了,晏清朝着声音望去,只看见门口有半个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他。一张十分陌生的面孔。无趣。便又转头看向窗外。
门外的人见晏清毫无反应,便走了进来,坐在晏清的身旁。晏清只听见旁边有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倒也清脆好听。
落日缓缓下沉,紧接着而来的是如一个巨大的如”萤火虫”般的月亮,房间逐渐地变暗,变暗。
等到房间暗到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时,晏清听到旁边的人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不一会,房间里的灯便亮了起来,刚开始,晏清的眼前闪过一片白茫茫,完全的白色,晏清被白炽灯刺得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事物便清晰了起来。
晏清这才仔细地观察起了身边的这个女孩:圆圆的小脸上有着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眼,嘴角的梨涡随着笑容的加深而加深,扎着两个丸子头,像是在头的后面挂着两只熟过头的黑色的大杨梅,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粉色棉袄。
女孩儿看晏清正看着她,便笨拙地把画举起来给他看。
画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在一幢黑白色的只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孩和女孩,男孩是由铅笔在纸上画出的一个很潦草的轮廓,整个人画的像个火柴人一般,而旁边的女孩,则画的很仔细,眼睛画的大大的,身上的衣服用彩笔涂上了粉色。真是个偏心的小画家。晏清看女孩儿狡黠地笑着,露出嘴角两旁深深的梨涡,骄傲地举着手上的画儿。
晏清问她:“这画的是我们吗?”
女孩便不笑了,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晏清便指着画又指了自己和女孩儿,重复了一遍:“这画的是我们吗?”
女孩仿佛理解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
后来听老师们说,女孩儿叫做李莞祺,比晏清小两个月,因为天生聋哑,也是早早地就到了福利院了,就在晏清第一次被领养后不久。
起初是因为同龄人的关系,我们俩一同上下学,慢慢地变得熟络了起来。后来,因为我孤僻的性格,还有莞祺不能说话的原因,我俩常常被福利院的孩子们排斥在外。但是我们俩因为有彼此的存在,都不会感到孤单。
莞祺的到来,让我本就安静的生活里更加安静了。但她很乐观,很天马行空,尤其特别喜欢画画,在福利院的门口有一座桥,名叫“垂髻桥”,莞祺在空闲的时候常常会拉着我去桥旁画画,画阳光洒在叶子缝隙中的光景,画有人从桥上走过时的风景,有时候还会拉着我让我上去当模特。福利院中的那些绘画展示,大部分都是莞祺画的。
时间永远都是在往前走的,人终将是会长大的。
我和莞祺都考上了越桥最好的一座高中。福利院的老师们都很为我们骄傲,尤其是莞祺,在刚开始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很拼命地学习,连热爱的绘画也不常画了。因为听不见,所以她总会比别的孩子的学习进度慢一些,每到这时候,她就要花很长的一段时间去钻研题目,研究题型,不会的就会问老师,在课间休息的时间里,如果她不在教室,那么就肯定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她对于知识的热爱也渲染了我,我俩常常亦师亦友,共同成长。好在结果很好,我们都很满意。
中考结束后,我们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都落下了,我去福利院附近的一个商场打工,准备着高中的生活费和学费。
说是附近,其实要坐四十分钟左右的公交车,夏天的阳光太毒辣了,人从阴影走出去,像是一只脱水的鱼,没走几步,便觉得头晕目眩,好在晏清的工作在室内,唯一要接触到阳光的时候就是从福利院走到公交车站的距离。
而莞祺,因为天生残疾,所以每每出去找工作便被拒绝了。但她不气馁,她很聪明能干,白天早早地起来就帮老师们干活:烧饭、洗衣服、辅导作业……,手也很巧,不管是做棉鞋还是织毛衣,一下就会,而且做的还不赖!莞祺会等到外面阳光没那么灼人的时候,背起装满画画工具的书包,拿着画板和一块自己做的可以伸缩的板子,准备到晏清工作的商场附近的一条名叫“长蛇公园”里摆摊画画。
因为公园内有一条湖,整个湖面蜿蜒而下,酷似蛇的形状,那条湖便取名“长蛇湖”,而“长蛇公园”,便是由此而来的名字。
越桥的人们在夏天的傍晚都不喜欢呆在空调房里,等到吃完晚饭后,喜欢到长蛇公园散步、遛狗、带着在家里闷了一天的孩子们出去走走、碰到熟悉的人拉拉家常。
长蛇公园很大,又恰逢是夏天,里面无论什么时候都蝉鸣不止,到处都是映入眼帘的清新的绿色,花儿争相开放,在绿色中又增加了其它美妙的颜色,工作了一天的人们,看到这个情景总会抛开一切的思绪,欣赏公园里所有美好的角落。
如果刚下过雨,那么长蛇公园又是另外的一副景色,所有的植物们都焕然一新,公园里散发着雨后特有的清香,更加清爽美好。而长蛇湖,也是极漂亮的,夕阳西下,天空中出现了火烧云,那么湖面上也会出现一片片火烧云,天空中云彩变化万千,湖面上也变化万千,水天一色,及其美好。
每隔一段路,长蛇公园里便会出现一套套由石头打磨而成的桌子和四只小石登子,还有与公园浑然一体的木头做的一座座只有塔顶和座位的房子。
而莞祺的出现,也成为了那道公园里的一道特别的风景。每到不下雨的傍晚时分,人们总会看到一位少女准时来到公园,而且总是坐在公园入口的第一个石凳上,少女乌黑而浓密的头发高高地扎着,擦干净桌子和凳子后,利落地把工具们摆好,旁边竖着一块可以伸缩的板子,前面写着“聋哑画家,指哪画哪”背面写着“一副二十,只收现金。”
刚开始人们只觉得好奇,莞祺见没有生意,便拿着笔,画着公园里的一道美好的风景:天边的晚霞渲染着周围的云朵,湖面上倒印出晚霞的美好样子,而湖中心,缓缓地出现的一个身穿蓑衣,头戴竹编帽的艄公,轻摇船桨,在长蛇湖中缓慢前行……
莞祺先是描摹具体的形状,还没上色时,身旁便早已围满了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有背着手的,有手拿风扇一直扇的,有牵着狗想看画但是狗狗想去滚草地的,还有拿出摄像机拍照的,等到上完色之后,无一没有一个不称赞的,但这些莞祺都听不到。
等莞祺画完,便有一个大胆的看客开了个头。莞祺迎来了第一个顾客,那是一位拿着相机的男孩,由于是第一个顾客,莞祺画的格外用心。照片上是一张正在滑雪的少年,莞祺画完,男孩觉得很满意,表示感谢感谢之后便把钱递给了她。太阳缓缓地落过山头,白马公园的路灯亮起时,聋哑画摊的生意依旧火爆。
晏清知道今天是莞祺第一次摆摊画画,提前的一天就买了一瓶花露水放在莞祺的书包里,一下班,便买了两份平常舍不得喝的冰奶茶和一份刚出锅的炸鸡,准备和莞祺回家路上时边走边吃,到公园时,晏清看到莞祺被团团围着,看来生意不错,便不打扰,到旁边的塔下坐着看早上从福利院拿来的书。
晏清正看着入神,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抬头看,是背着书包的莞祺,莞祺拿着手里一叠的纸钞,在晏清面前晃了晃,这让晏清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她的那副骄傲的样子。
在之后的时间里,天气好的时光,莞祺便每天到公园摆摊画画,而晏清会在书包里装本书,下班后便坐在附近等着莞祺,有一次实在晚了,末班车马上赶不上了,还有许多想要画画的人,这时候莞祺便想了个办法,让客户打印照片,带回福利院画,这样就算是雨天没出摊的时候,也可以赚钱了。
兄妹俩的忙碌充实的暑期马上要结束了,那是一个很美的晚上,外面的树木经过一整天烈日的暴晒,散发着属于植物的清香,夏风拂过面庞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天空中没有云朵,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明月高高的悬在天空,干净极了。晏清一边走,一边抬头看透过一棵棵大树从树缝隙中洒落下来的月光,实在是,美极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处在宁静美好之中。
俩人在前一天就商量着拿着暑假这两天赚的钱给福利院的老师们和朋友们带一些小礼物,列好清单后,莞祺觉得一起去买礼物来不及,便让晏清下班后一个人先去商场里面的超市采购,然后再集合回家。两人都偷偷地为对方准备了礼物,晏清给莞祺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表面刻着一只金色的扇着翅膀的蝴蝶手表,之前有一次莞祺在手表店里看到这只手表时,在店里踌躇好久,晏清知道她是舍不得买的。而莞祺,给晏清准备的是一个随时听。
走出商场后,看到路上有一辆救护车急促地从面前开过,好像往长蛇公园的方向开去。晏清心觉不对,便加快脚步往长蛇公园走。在过一座桥看到长蛇公园的一角时,救护车便往医院的方向开去了,晏清心提了起来,他听到旁边有人说:“是经常来画画的那个聋哑小姑娘,哎呦,司机刹车失灵了,喇叭声震天响,她听不见,就撞上了,流了好多血。”,晏清心瞬间提了起来,她看见路上散落着的熟悉的伸缩板和画板,在路灯的照射下,还有一大片一大批的血迹。
十几年前的记忆爬上心头,她想到了那个被大人们活生生打死的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孩。
医院,对,去医院,离得不远。
公园附近的人们看见一个少年在路上狂奔。等到医院时,颤抖地问服务台刚刚过来抢救的女孩在哪里。
晏清喘着大气蹲在抢救室的门口,跪着求医生救救她的妹妹,只要能救他,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可以去做,哪怕去死。可医生们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福利院老师们相继急匆匆而来,焦急地问医生们结果,好吵……这个世界好吵……晏清无论如何也听不进他们的声音,只是死死地望着面前“抢救室”那几个字。
他无法想象莞祺就这么离开他了。他那乐观的、聪明的妹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这么离开他了。在医院的房间里,他只看见莞祺静静地躺在了床上。经过处理的伤口看上去跟平常并没有两样,可摸上去,是坚硬的身体和冰冷的触感。
晏清哭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这场事故的处理结果也很简单,肇事者入狱,受害者进轮回。
晏清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沉默孤独的日子里了。又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家人好像是围绕着他的魔咒。任何试图想成为他家人的人都会悲惨地死去……
哎,人生何故,为何如此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