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萧景珩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粮袋之外的空地上——那片本应堆放着那两百个伪装箱笼的地方,此刻竟是空空如也!
地面干净,只有搬运重物留下的新鲜拖痕,清晰地指向仓廪正门的方向。除了这些痕迹,再无他物。
“这……官银呢?”紧随其后的洪安将军心存不甘,并用佩镍击捶着各个粮袋,能感受到的依然是稻谷的声响与干涩摩擦感,他失声低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难道我们又来迟一步?!”
萧景珩没有回答。他缓步走到那片空旷之地的中央,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上深深的辙痕,眼神冰冷如铁。
“堆放如此整齐的粮袋……”他低声自语,仿佛在梳理着思绪,“空旷到一物不剩的场地……新鲜清晰的运痕……”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一切的锐芒。
“不,我们没有来迟。”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他环视这座巨大的仓廪,“恰恰相反,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抬手指向那些整齐的粮袋和空荡的地面:
“看这粮袋,堆放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刻意维持,用以掩盖后方的秘密。再看这空地,清扫得如此‘干净’,连一点碎木屑都未曾留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若是正常调拨,岂会如此刻意?”
“夏侯海是在告诉我们,”萧景珩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仅已经得手,而且做得天衣无缝,甚至带着几分向我们炫耀的意味。他将官银,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运走了。”
他的目光投向仓廪那紧闭的巨大正门……
巳时正,阳光清冽,运河上波光粼粼。三艘吃水极深的漕船,正缓缓驶离扬州码头。巨大的苏氏别业旗帜在初夏的河风中饱满招展,那徽记在明朗的日光下异常清晰,它不仅代表着江南丝帛巨贾,更承载着一层沉甸甸的官方渊源——
整整二十年前,亦是这样一个时刻,时任二皇子的当今圣上萧彻,奉太后密令,亲手将特许承办官家漕运的牒文,送至苏府。自此,苏家船队悬挂此旗运送官粮物资,便是名正言顺、沿袭两代的定例,见旗如见皇家恩典。
此刻,这面沐浴在阳光下的旗帜,成了最堂而皇之的护身符。
与此同时,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派忙碌景象。
影狐一身利落劲装,额角沁出细汗。她刚刚亲自带人彻底搜查了码头上最后一艘(非苏家的)货船,依旧一无所获。她肃立于已集结的百名亲卫队前,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整队!按殿下指令,目标转向码头所有仓库、货栈,进行地毯式搜查,不得遗漏任何角落!”
亲卫们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闻令而动,注意力完全被引向了身后那片庞大的仓库区。对于那三艘刚刚离岸、悬挂着苏家旗帜的漕船,他们几乎未曾投去怀疑的一瞥——在所有人看来,那不过是苏家又在执行其延续了二十年的常规漕运公务,手续齐备,背景深厚,与正在追查的官银重案、与通济货栈的亡命之徒,理应毫无瓜葛。
思维的定式与历史的重量,共同编织了这最致命的陷阱。
就在影狐转身,亲卫队伍的步伐声在青石板上响起,即将开始搜查向仓库区的那一刻——
为首的那艘苏家漕船船舱内,夏侯海透过一道狭窄的窗缝,将码头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略微松弛,嘴角勾起一丝混杂着嘲讽与庆幸的复杂笑意。
“看,”他低声对身旁扮作随从、低眉顺眼的钱芳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宿命的唏嘘,“二十年前,萧彻亲手给了苏家这面护身旗;二十年后,这面旗却护着我们从她儿子的天罗地网下离开。真是……天意弄人。”
钱芳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望向窗外码头上那越来越远的“扬州码头”四个字,以及她生活了多年的扬州城,眼中情绪翻涌,是恐惧,是茫然,也有一丝逃出生天的轻松。
而码头上,脚步刚动的影狐,心头莫名一悸,猛地回头望向运河。
那三艘漕船正张满风帆,顺着水流与南风,加速驶向北方。巳时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船身与那面耀眼的旗帜上,将其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清晰无比,仿佛是一种公然却又无声的告别。
他们在继续搜查,漕船正渐行渐远,赵四就这样潜逃在光天化日之下,太后二十年前授予苏府的“漕运牒文”,此时正为太后所用。且说,姜还是老的辣!
当萧景珩最终将那件二十年前的旧事与眼前消失的官银联系起来时,留给他的,只剩下运河河面粼粼的波光,以及一段需要他与父皇重新审视的、缠绕着皇权、恩情与阴谋的过往。
风物已殊,扬州远在身后。夏侯石左思右想,心下终是不宁——他这般金蝉脱壳,实在顺利得有些反常。
萧景珩心念一急,看看永丰仓那空荡的地面,眼中最后一丝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封千里的寒意。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玄色衣袂在空旷的仓廪内更显神秘。
“回通济货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决绝。
他几乎是原路冲回了通济货栈,步伐迅疾如风。货栈内,被看押的掌柜与伙计们见他去而复返,面色阴沉如水的萧景珩,无不骇得瑟瑟发抖。
萧景珩在主位坐下,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众人,最终落在面无人色的钱掌柜身上。
“赵四,从哪里走的?”他开门见山,声音冷硬,“那批‘货’,究竟在何处?”
钱掌柜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磕头哭诉:“殿下!殿下明鉴!赵四爷只让小人打理铺面,传递些码头消息,其他的……其他小人是真的一概不知啊!”
“不知?”萧景珩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通往永丰仓的秘道就在眼前,你告诉本王,你不知?”
“那秘道……小人,小人只以为是赵四爷为了方便转运些……私货,”钱掌柜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他从不让小人等多问,更不让靠近工坊和渡口那边!所有要紧的事,都是他带来的那几个生面孔在做……小人,小人真的只知道这些!”
萧景珩盯着他看了片刻,钱掌柜眼中的恐惧和茫然不似作伪。他立刻转向其他伙计,厉声喝问,得到的皆是类似的回答——他们只知赵四是漕帮头目,手段通天,在货栈内有些隐秘勾当,但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所有核心事务,都由赵四绝对信任的、从外面带来的少数几个心腹经手。
原来如此!
萧景珩心中豁然明朗,一股寒意却从心底升起。赵四(夏侯海)竟将保密做得如此彻底!所有可能与官银直接接触、知晓内情的人,恐怕早已在“燕子矶沉船”时就被灭口。留下的这些,不过是维持表面营生、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这条线索,在通济货栈内部,算是彻底断了。
就在萧景珩下令全力追查的同时,一名负责监视钱掌柜家的青衣卫探子疾步入内,单膝跪地禀报:
“殿下,钱掌柜家中一切如常。其外甥小宝辰时在院中玩耍,午饭后由舅母哄睡,并无异常。钱掌柜之妻与其妹(钱芳)亦无接触迹象。”
此言一出,洪安将军立刻抱拳:“殿下,既然稚子在家,赵四……夏侯海必然留有后手接应!不如我们立刻控制此子,逼其就范!”
萧景珩嗔怒地看了一眼洪安将军:“不可。”
他走到窗边,望向运河方向,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四行事谨慎周密,他将妻儿留在扬州,自己携巨款北上,此乃弃子,亦是诱饵。他算准了我们会打这孩儿的主意。”
他转过身,眼中是看透算计的冷光:
“此刻若动那孩子,非但不能逼他就范,反而会让他彻底隐匿,再无顾忌。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