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何辜?本王追的是国帑,擒的是元凶,而非以婴孩为质,行此下作之事。”
他看向洪安与影狐:
“留两人继续暗中监视,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惊扰那户人家。其余所有人,随孤登船!”
“运河,才是我们与夏侯海真正的战场。”
萧景珩的选择,不仅出于战术考量,更守住了一份底线。他知道,与赵四的较量,不仅是智谋与武力的比拼,更是心性与格局的对抗。他不能,也不会被对手拖入那毫无底线的深渊。
午后日光透过湘妃竹帘,在青石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栅。苏府书房内,萧景珩强压下心中的焦灼,召来影狐。他需要汇总所有信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沈清辞刚将冰镇梅子汤放在案头,萧景珩执银匙的手停了下来,银匙轻轻叩响了盏沿,一声清响:"影狐。"他望着漕运图上未干的新墨,"码头那些将出发之船,可有异常?"
此时影狐身着白衣,倩影从梁柱阴影中显现:"巳时离港的七艘官船中,三艘北境军需船已核验通关。"她呈上文书时袖口掠过冰鉴,带起细碎霜晶,"货物与清单完全相符,唯吃水线比寻常深足足两掌有余。"
银匙突然又在盏沿磕出清响。
"两指掌有余?"萧景珩目光扫过沈清辞刚整理的永丰仓账册,忽然将梅子汤推向洪安,"尝尝看,是不是比平日沉手?"
不待将军反应,他指尖已重重点向漕运图:"装满镔铁箭簇的货船,吃水该比装满丝绸的船深多少?"
沈清辞指尖点在永丰仓账册最后一页的朱砂批注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殿下请看!两年前入库的制式箭簇十万箱,两年间总出库记录竟变成二十二万箱!"
冰鉴骤然迸裂,碎冰裹着梅子汤淌满案几。萧景珩抓过账册,目不转睛盯着那些被反复涂改的墨迹上。
"好个无中生有!"他眼中寒光乍现,"多出来的十二万箱,就是那七百万两官银的藏身之所!"
洪安猛地抽刀劈开身旁一个准备运去北境的"箭簇"样品箱。木箱应声而裂,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箭簇,而是一个个用薄铁皮包裹、铸成箭簇形状的银锭!为了伪装,只在最外层零散地撒了些真正的铁箭簇。
"他们根本没熔官银,"萧景珩拿起一个"银箭簇",指尖传来沉甸甸的冰凉触感,"他们只是把官银重新塑形,套上一层铁皮外壳,伪装成了军械!所以吃水线才会那么深!所以账目上才能凭空多出十二万箱!"
这个真相让所有人震惊。赵四没有改变官银的本质,他只是给它们换了一套"军械"的包装,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利用官方渠道运输!
"所以那三艘船,"萧景珩的声音如同结了冰,"运的根本不是什么军需兵器,而是五百万两官银,加上之前可能已经转移的部分,燕子矶失踪的一千二百万两官银,去向在此分明!"
赵四的计策并非天衣无缝,而是在于其胆大包天,利用了人们对"官银"形态的固定思维,玩了一出惊天动地的"包装"把戏。
午后蝉鸣里,冰鉴突然发出龟裂轻响。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赵四的心机之深、布局之广,简直骇人听闻。
“殿下,”洪安将军脸色铁青,“若真如此,我们即刻追上那三艘船,不然恐怕……”
“必须要追!”萧景珩斩钉截铁,“即便只是诱饵,也要擒住!这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尾巴!立刻加派人手,重新彻查这两年所有与通济货栈、与赵四有关的船只往来记录!尤其是苏家的商队!”
他望向窗外运河的方向,眼神冰冷:
“赵四,好一招暗度陈仓!但只要你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这最后一批官银,本王要定了!你布了两年的局,我看你如何舍得轻易舍弃!”
未时许,快舟信使跪在书房门槛外,汗水顺着下颌滴落青砖:“禀殿下、将军,上下游五十里河道已设三重哨卡,所有漕船皆已查验……未见赵四踪迹。”
洪安手中军报“啪”地落地,纸页散开露出“苏氏漕船核查无误”的朱批。一个月来绷紧的弓弦,竟射向了空无一物的靶心。
萧景珩忽然低笑出声。他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艘白玉雕的漕船模型——这是三日前沈清辞为推演漕运路线所置。指尖抚过微雕的苏家旗幡:
“我们追的不是赵四,”一边指尖轻碾着旗幡“是他在运河里留下的倒影。”说罢将船模放在案上。
沈清辞俯身拾起漕船模型,指向模型底座:“殿下看这压舱石!”可见白玉底座上的压舱石。
“赵四确实在船上呆过,但就像这压舱石——开船前就已沉在河底。”
窗外忽有惊鸟掠空。一道黑影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正是影狐。她单膝点地,低声禀报:
“殿下,运河与驿路各要道已悉数设卡,正严查赵四、钱芳踪迹。此外,淮南道折冲府兵力已调配周全,随时听候调遣。”
她稍作停顿,补充道:
“对外一律宣称,乃是内廷供奉圣上的红珊瑚被盗,我等正全力缉拿窃贼。”
萧景珩面色凝重,轻声道:“这两天你也辛苦了,无论如何必须查找到赵四……”他眼底翻涌的云涛。
举手投足间便已优雅地扯下满墙图纸,露出底下的南疆舆图。他指尖划过潇湘云雾,停在标注“苗银”的矿脉上。
暮色染透苏府窗棂时,萧景珩从苦思冥想中直起身子。烛台哔剥爆开灯花,映着他眼底纵横的血丝——距离他秘密离开长安,竟已过去整整二十八日。
“一个月…”他指尖滑过舆图上干涸的茶渍,无意识描摹银锭形状。自燕子矶到永丰仓,从通济货栈到运河追船,所有线索都像撞进蛛网的飞蛾,扑棱几下便没了声息。
洪安沉默地更换凉透的茶汤,铠甲在寂静中发出沉重的摩擦声。这位沙场老将首次露出困兽般的焦躁——纵有千军万马,却对着水中倒影挥刀。
沈清辞捧着新誊的账册进来时,正看见萧景珩用匕首削着烛台。融化的红泪堆成小山,恍若祭奠流逝的时光。她目光扫过案头,忽然凝在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散着七八个药包,皆是安神助眠的方子。
“殿下…”她刚开口就被萧景珩打断
“二十八天够做多少事?”萧景珩突然问,“够漕船从扬州往返幽州两次,够边关打三场遭遇战,也够…”他手腕轻振,半截红烛滚落案几,“够七百万两雪花银熔成满河星子。”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风裹着运河的汽息漫进来,吹动他未束的发丝。这个总是脊背笔挺的皇子,此刻肩头竟显出伶仃的弧度。
洪安忍不住捶柱:“莫非真有什么通天法术…”
“是通天的人心。”萧景珩将药包掷出窗外,任纸包在夜风里四散,“明日启程去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