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你的宁静与从容。"怜书真诚地说,"无论面对什么处境,你总能保持那种内在的平静,像一泓深潭,波澜不惊。而我...我总是太过冲动,太过直接。"
念依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大小姐过誉了。奴婢并非从容,只是...无能为力下的顺从罢了。就像这园中的花草,被栽在何处,就只能在何处生长,连选择阳光的权利都没有。"
两人站在海棠树下,月光为她们披上银装。远处宴席的喧哗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宁静。
"你知道吗?在法国,女子可以自由地与男子交谈、辩论,甚至可以一起在咖啡馆讨论文学哲学。"怜书轻声道,"那里的夜晚,街上灯火通明,人们欢声笑语,不像这里,一到夜晚就死气沉沉。"
念依眼中流露出向往:"那一定很美好。奴婢读过一些游记,说巴黎的夜晚,街灯如星,咖啡馆里坐满了人,有的在读书,有的在辩论...真想亲眼看看那样的景象。"
"是的,很美好。"怜书叹息,"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回国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在那里,我可以做自己;在这里,我只能是张家的女儿,未来的某夫人。"
念依轻声道:"大小姐有选择的余地,已是幸运。这宅中多少女子,连选择的念头都不敢有。"
这话中隐含的悲哀触动了怜书。她想起念依被当做物品般讨论命运的处境,心中涌起一股义愤:"你不该被那样对待。没有人应该被当做交易的工具。"
念依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命运如此,徒叹奈何。奴婢能在这宅中有一席安身之地,已是造化。"
"不!"怜书忽然激动起来,"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我们可以反抗,可以争取..."
她的话被远处传来的呼唤声打断:"大小姐!老爷夫人找您!"
怜书叹了口气,知道宴席已散,她必须回去面对父母的责难。她对念依点点头:"谢谢你的披风,还有...谢谢你的理解。"
念依微微屈膝:"大小姐保重。"
回到客厅,果然见张瀚文面色阴沉,王氏则在一旁叹气。客人们已经离去,只剩下几个丫鬟在收拾残局。
"你今日太过失礼!"张瀚文劈头便道,"李公子是贵客,你怎能当面让他难堪?"
怜书平静道:"我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并无冒犯之意。"
"观点?女子要什么观点!"张瀚文怒道,"你的本分是端庄娴静,不是与人争论什么诗歌哲学!"
王氏在一旁帮腔:"怜书啊,李家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家,维琛那孩子一表人才,与你正是般配。你这样任性,若是错过了良缘,将来后悔就晚了。"
怜书咬牙道:"我与李公子理念不合,即便勉强成婚,也不会幸福。"
"幸福?"张瀚文冷笑,"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是利益共赢!幸福?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东西!李家在财政部有人,能帮我们打通多少关系?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场争吵持续了半个时辰,最终以怜书被罚闭门思过告终。她回到房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绝望。在这个家中,她的思想、她的追求、她的自我,全都无足轻重,唯一重要的是她作为联姻工具的价值。
夜深人静,怜书辗转难眠。她起身点亮油灯,从枕下取出那方念依绣的手帕,上面星星与月亮相映成趣。"愿我如星君如月",这诗句此刻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忽然,她听到窗外传来细微的啜泣声。怜书心中一紧,悄悄推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躲在假山后低声哭泣。
是念依。
怜书犹豫片刻,披上外衣,轻声走出房门。
念依听到脚步声,慌忙拭泪起身:"大小姐?您怎么..."
"我听到声音,担心是你。"怜书走近,借着月光看到念依红肿的双眼,"发生什么事了?"
念依摇头:"没什么,只是...只是有些想家。"
怜书知道她在撒谎,柔声道:"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出来。憋在心里反而更难受。"
念依咬唇犹豫,终于低声道:"赵局长...今日又派人来催了。老爷虽还未答应,但似乎已动摇..."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听说赵局长有...有特殊癖好,上一房妾室就是不堪忍受,投井自尽的..."
怜书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握住念依的手:"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绝对不会!"
"可是大小姐..."念依泪如雨下,"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命运完全不由自己掌控...姑母虽然疼我,但在这种事上,她也无能为力。"
月光下,两个女子的手紧紧相握,同样冰凉,同样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念依慌忙抽回手:"我得回去了,若是被人发现..."
"明日午后,到后花园的暖房来。"怜书忽然道,"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念依怔了怔,轻轻点头,匆匆离去。
次日午后,阳光透过暖房的玻璃顶棚,洒下斑驳的光影。这里种植着各种珍稀花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花香的气息。暖房是张老太太的心爱之地,平日里除了专门的花匠和几个得宠的丫鬟,很少有人来此。怜书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僻静少人,且有多处出入口,万一有人来,她们可以借口赏花。
怜书提前到来,手中拿着几本装帧精美的书籍。她小心地选择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有几株高大的龟背竹和蕨类植物,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风。
念依准时到来,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但眼睛微微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这些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书。"怜书将书籍摊开在一条石凳上,"这是《第二性》的法文原版,作者波伏瓦探讨了女性为何成为'第二性';这是维多利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强调女性经济独立的重要性;这是《娜拉》的中文译本,讲述一个女子如何挣脱玩偶之家的束缚,寻找自我..."
念依的目光被那些书籍吸引,手指轻轻抚过烫金的标题,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娜拉》,轻声道:"我能...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