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暑岛的第二天，在又一次严格的身份复核和背景调查之后（尽管这一切Wendy并未直接参与，只觉得被不同的人反复问过几次话），郑楠再次来到了招待所。
他敲门进来时，表情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静模样，但细看之下，眉宇间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紧绷。
“Wendy女士，”他开口，声音平稳，“经过评估，上级暂时解除了对你的贴身看护。你可以在岛上划定的生活区域内自由活动，但仍需遵守相关规定，不得靠近军事禁区，并在规定时间返回住处。”
他说的很官方，很克制。
但Wendy听到“解除贴身看护”和“自由活动”这几个字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辰骤然落入其中。几个月来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猛地移开，一种近乎眩晕的轻松感席卷了她。
“真的吗？”她几乎是跳下床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脸上绽开了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那是郑楠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毫无阴霾的、属于过去那个快乐设计师的笑容，“我可以自己……走走？不用被人时时刻刻跟着了？”
她雀跃的样子，像一只突然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扑闪着翅膀，急切地想要拥抱每一寸阳光和空气。那份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如此鲜活，如此具有感染力，让一贯冷静自持的郑楠，在那一刻，竟然罕见地失了神。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笑容，准备好的那些关于安全条例和注意事项的告诫，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鬼使神差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嗯。如果你……想去海边看看的话，现在这个时间，夕阳还不错。”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这超出了必要的告知范围，带有了个人建议的性质。
但Wendy的反应更快，她几乎是立刻接话，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生怕他反悔的期待：“真的吗？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我保证不乱跑！”她下意识地举起了三根手指，做出保证的样子，眼神里却全是恳求。
郑楠看着她那副样子，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可以。半小时。”
“太好了！”Wendy欢呼一声，抓起桌上那顶后勤部门发的、略显宽大的迷彩遮阳帽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赶紧停下，不好意思地回头等他。
郑楠压下心头那丝怪异的感觉，迈步跟了上去。
去往那片小沙滩的路不长。永暑岛的大部分区域都经过了硬化处理，但这一小片沙滩被保留了下来。沙子不算细腻，夹杂着一些珊瑚和贝壳的碎片，但在夕阳的金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海风比白天柔和了许多，带着凉爽的气息吹拂过来。远处的海面被落日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波光粼粼，像洒满了碎金。
Wendy脱掉了鞋子，赤脚踩在沙子上。微凉的、粗糙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却让她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她忍不住向前小跑了几步，让海浪温柔地漫过她的脚踝。
郑楠没有脱鞋，他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依旧保持着军人的站姿，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确认环境安全。但他的视线，最终却无法从前方那个身影上移开。
Wendy张开手臂，迎着海风，仰头感受着夕阳最后的温暖。她的长发被风吹起，白色的作训服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浓郁的金边。整个剪影灵动而充满生机，与这壮阔的海天夕阳融为一体，美得像一幅画。
而她回过头来，对他展露笑颜的那一刻，郑楠觉得胸口某个地方，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里的沙子，是温的！”她笑着对他喊，声音里充满了最简单的快乐。
郑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他的心跳，在南海黄昏的海风中，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精准的节奏。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沙滩上拉得很长，很长。
Wendy玩心忽起，调皮地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脚印，然后回头看那两个被拉长的影子——一个高大挺拔，依旧保持着严谨的姿态；另一个纤细雀跃，带着不安分的活力。两个本应毫无交集的影子，此刻却奇妙地并列在金色的沙滩上，随着她的动作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她偷偷看向郑楠。他站在那里，依旧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片海疆，也守护着此刻的她。夕阳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平时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只存在于她心中的代号——
尼莫舰长。
那个来自小说、孤独地航行在海底两万里的船长。此刻，她的尼莫舰长，正站在真实的海滩上，站在她身边，沉默地，陪她看着这片南中国海的落日。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是感激？是依赖？还是某种更深、更危险的情愫？
她不再玩闹，只是安静地站回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海平线上那轮即将沉没的、巨大的红日。
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只有海浪轻柔的哗哗声，风吹过耳畔的呜咽声，以及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却强烈存在的连接感。
他的世界是怒海狂涛，是深海下的无声厮杀。她的世界曾是阳光下的色彩与设计。
而在此刻，在这片小小的沙滩上，在永恒的落日余晖下，两个世界短暂地、奇迹般地交叠了。
夕阳最终沉入了海平面以下，天边的霞光开始由绚烂归于沉寂。
郑楠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却似乎比平时低沉柔和了些：“时间到了。该回去了。”
Wendy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夕阳的、变得深邃莫测的大海，然后弯腰捡起了自己的鞋子。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沿着来路返回。
沙滩上，只留下两排并行的、长长的脚印，很快就被涨潮的海水温柔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