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潮湿的苔藓,在沉默与喧闹交织的角落里缓慢蔓延。
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颂姜不再只是一团模糊的半透明轮廓。她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稳定,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被反复冲洗,终于显露出具体的形貌。指尖不再是虚幻的流光,开始能真切地拂过纸张,留下微弱的凉意;发丝有了清晰的纹理,在阳光下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那身标志性的机车服,皮革的褶皱和金属铆钉的冷光都变得触手可及。她从一个扰人的幻影,渐渐凝实成一个有重量的“存在”。
这种实体化的进程,与法默脑海中那些尘封的碎片,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同步。
那些关于“过去”的迷雾,仿佛被颂姜日渐清晰的身影所牵引,一点点退散。法默开始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画面,像沉船被打捞起的、浸泡了太久的碎片:某个午后刺眼的阳光穿过树叶的斑驳光影,一阵混合着青草和机油味的微风,一串模糊不清、却带着熟悉韵律的笑声片段……这些记忆潮湿而朦胧,带着海盐般的微咸和旧时光的霉味,缓慢地浮上意识的浅滩。
她不再是那个对十六岁之前一片空白的人。虽然拼图依旧残缺不全,但那空荡荡的虚无感被填充了,被一种缓慢复苏的、带着水汽的“知道感”所替代。
这种变化让法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内敛的兴奋。她开始尝试着,以一种与她性格相符的、近乎笨拙的方式,向颂姜分享这些点滴。
某个傍晚,颂姜正尝试着用新获得一点实感的手指,笨拙地翻动一本杂志(尽管还无法完全抓握)。法默突然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她身边,没有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被夕阳染成金黄的梧桐树上,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今天……好像想起了一点东西。”
“是夏天……很热,蝉叫得很响……”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捕捉那模糊的感觉,“好像……有人骑着一辆很大的车……后面载着我……风很大,吹得头发都糊在脸上……”
她的描述断断续续,词汇贫瘠,像在描绘一个褪色的梦境。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分享的渴望。
颂姜翻动杂志的手猛地顿住。她抬起头,看着法默在夕阳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看着她努力回忆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在下一秒被滚烫的暖流淹没。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是我!是我骑着那辆破机车载着你!你紧紧抱着我的腰,吓得尖叫又忍不住大笑!
可她不能。
喉咙像是被那潮湿的记忆碎片堵住,哽得生疼。她只能用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扯出一个惯常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声音却比平时软了几分:
“哟!想得还挺浪漫!看来我们法默大小姐内心深处也藏着小野猫的灵魂嘛!载你的人肯定帅爆了!”她试图用玩笑带过,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仿佛也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漩涡。
法默转过头,目光落在颂姜脸上。夕阳的金辉勾勒着颂姜清晰的轮廓,那飞扬的眉梢,挺翘的鼻尖,还有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唇角……一种强烈的、莫名的熟悉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这感觉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
她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和探寻:
“颂姜,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在你……出现之前?”
问题直指核心。
颂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法默那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困惑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期待。真相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告诉她,我就是那个载着你的人,我就是你弄丢的“重要东西”,我就是……
可那该死的规则如同冰冷的锁链,将她牢牢禁锢。她不能。
她飞快地眨眨眼,将眼底瞬间涌起的湿意逼退,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伸出手指(那手指已经有了实感)想去戳法默的额头,却在半途又收了回来:
“哈!怎么?被本姑娘的魅力征服了?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必然的!”她扬起下巴,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缘分这种东西,妙不可言,懂不懂?说不定上辈子我是你救命恩人呢?或者……你欠了我很多钱没还?”
又是这样。
用轻佻的玩笑,含糊的“缘分”,将真心实意的疑问轻轻推开。
法默看着她。看着颂姜那努力维持着嬉皮笑脸、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闪躲和……痛楚?那熟悉感在颂姜刻意的回避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反而更加挠心。
但她没有再追问。
法默只是静静地看了颂姜几秒,那眼神平静而包容,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笨拙的伪装,却又选择了不去戳破。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对颂姜的“缘分论”表示一种无声的接受。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没有波澜。
然后,她重新拿起书,坐回窗边的位置。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旁边颂姜凝实的影子在地板上交叠。
法默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似乎并未聚焦。她的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着,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安静地说:
没关系。
不必急于一时。
她不说,自有她不说的理由。
反正……颂姜说了会留下来。
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可以等。
等到颂姜愿意主动告诉她,关于那份熟悉感的真相,关于她那些潮湿记忆里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究竟在何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潮湿的夜气弥漫进来。颂姜飘(或者说,站得更稳了)在一旁,看着法默沉静的侧影,看着她安然等待的姿态,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她几乎窒息。
她骗了她,关于留下。
她又一次骗了她,关于她们之间那深不见底的羁绊。
可法默却选择了相信,选择了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