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苏络从泥泞中提起。她感到自己正在被带离那个熟悉的人世,投入一片光怪陆离、规则扭曲的混沌之地——那便是初生的“诡市”。
她被带到一个角落。这里空无一物,只有永恒的薄雾和无数低语、叹息、欲望交织而成的背景杂音。
“汝曾织梦,以惑人心。”那声音——诡市之主“谳谲”——再次响起。“此后,汝便在此,为吾织梦,亦织真实。”
“汝之新‘丝料’,非人间丝麻,而是记忆、情感、梦境、神魂碎片。”谳谲冰冷地阐述着她的新职责,“于此市之中,凡以此类虚无之物交易者,其支付之‘代价’,便由汝抽取、纺丝、织锦。”
一股全新的、冰冷而强大的感知力强行灌入苏络的脑海!她的“心眼”被暴力地开启了。她再也看不见色彩,却能“看”到无数流动的、闪烁着不同光泽的“气流”——那是喜悦的金色细流、悲伤的蓝色迷雾、愤怒的赤色火焰、恐惧的灰色暗影……无数记忆的片段如同破碎的琉璃,情感的波动如同荡漾的涟漪,全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她的感知中!
同时,她的十指传来剧痛,仿佛有新的骨骼在生成。十根近乎透明的、闪烁着幽光的银色丝线,从她的指尖生长出来,与她神经相连,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些丝线饥渴地颤动着,渴望捕捉、缠绕那些情绪与记忆的流光。
“抽取之时,需精准,需完整,合乎‘衡’所裁定之量。”谳谲的指令不容置疑。“织成之‘忆锦’,可为此间商品,亦可为修补神魂之物——此为汝另一职责,亦是新的交易。”
谳谲并未给予她怜悯,而是给了她一个永恒的刑具,也是永恒的牢笼。她获得了比以前更强大的、直接操纵情感记忆的能力,代价是永远与这些最炽热又最冰冷的人类内在打交道, herself is a loom。
“汝之名,‘络娘’。”谳谲留下最后的话语,“于此地,织汝之永恒吧。”
声音消失了。只留下彻底改变的苏络,不,络娘,独自坐在诡市的角落。
她颤抖地抬起手,那十根银色丝线如同活物般轻轻摇曳。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不远处完成了一桩交易,一个精怪正支付着“十年欢笑”的记忆。
络娘下意识地伸出丝线。银丝穿透虚空,精准地缠绕住那团即将离散的、温暖明亮的金色光雾,轻轻一扯,便将其完整地抽取过来。丝线自动将其纺成一股更凝实的、散发着暖意的金线。
她熟极而流地舞动手指,银丝牵引着金线,在空中交织、穿梭。很快,一小片仿佛蕴含着阳光与笑声的柔软锦缎,在她怀中缓缓成型。
她“看”着这片锦缎,感受着它的温暖。那是别人的欢笑,别人的记忆。
而她自己的欢笑,自己的记忆,早已在那双眼睛被灼瞎、被带离人世的那一刻,变得冰冷、模糊,如同隔世。
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轻叹,那叹息很快消散在诡市永恒的薄雾中。她低下头,继续舞动丝线,开始编织下一段别人的情感,别人的梦。
织忆娘已就位。她的故事,化作了他人交易的注脚,而她永恒的刑期,才刚刚开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果时间在诡市仍有意义的话),络娘坐在她的角落,如同一个固定在命运之网上的蜘蛛,不断抽取、纺绩、编织。
她抽取过至纯的爱恋,那丝线炽热如熔金;她抽取过刻骨的仇恨,那丝线冰冷如毒液;她抽取过漫长的孤独,那丝线灰暗如尘埃;她抽取过瞬间的狂喜,那丝线明亮如闪电。
她为支付代价者剥离不愿承受的痛苦,也为购买美梦者编织虚幻的欢愉。她织出的“忆锦”成了诡市中最受欢迎也最昂贵的商品之一。一片承载着初恋甜蜜的锦缎,或许能换来强大的法宝;一段记录了战场勇气的记忆,或许能助人突破修炼瓶颈。
她也负责“修补”。有时交易会出现意外,或是代价支付过度导致神魂受损,她便需要用合适的“丝线”小心翼翼地进行缝补,这本身又是一场新的交易。
她见证了太多。看到有人为力量献祭亲情,有人为爱情抵押理智,有人为永生抛弃所有回忆。她的银丝触碰过最崇高的灵魂,也缠绕过最污浊的欲望。
最初,那些强烈的情绪还会让她那早已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但久而久之,重复的劳动、无止境的接触,使得一切都变得麻木。情感于她,只是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材料”。记忆只是等待处理的“原料”。她不再是体验者,只是加工者。
她的技艺越发精湛,甚至超越了从前。她能同时处理数股不同的心绪丝,编织出复杂如人生的锦绣画卷。她能精准地抽离某种特定情绪而不伤及灵魂根本,也能将碎片化的记忆完美拼接。
谳谲偶尔会投来“目光”,或许是审视,或许是满意。祂得到了一个高效、稳定、不可或缺的工具。
络娘有时会“触摸”到一些关于外界、关于她故乡的零星记忆碎片,来自某些访客支付的代价。那些碎片如同针,偶尔会刺她一下,带来短暂的、尖锐的恍惚。但她很快会将它们纺入巨大的记忆之锦中,埋藏起来。
她不再去想过去,不再去思考未来。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丝线,以及“衡”偶尔传来的、关于抽取分量的冰冷指令。
她成了诡市运转中一个精密而可悲的齿轮,永恒地织着别人的故事,却永远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篇章。
那黑暗的世界里,只有银丝闪烁的微光和无数记忆情感流淌的色彩,映照着她永恒平静又永恒空洞的“心”之眼。
织忆娘,便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