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人暖室觥筹交错,殊不过瘾。又将酒食移至庭院天井,席雪地而坐,望月倾壶,酣畅长饮。
席间,周兴乘了酒兴,多方探询黑衣人虚实。
黑衣人始终不报姓名,反而对周兴说道:“离此地十里有一座谢庄,庄主曾有恩于我,今欲报答于他,则生平恩仇尽了矣。然小人身无分文,奈何?请大人借我千金,今后赴汤蹈火,誓为走狗追随大人左右。”
周兴闻言,停杯不语,似犹豫不决。
黑衣人见了,只道周兴不肯,遂戏笑道:“无故受大人酒食,心里已然有愧,今又节外生枝,实属不该,多谢了!”黑衣人言毕,起身欲走。
周兴见他要走,连忙拽其坐下。
他哪里在乎区区千金之钱?实则在想黑衣人雪夜造访,意欲何为?哪知稍一迟疑,黑衣人居然误会了他。忙去内室拿出钱袋,倾囊相授予他:“莫笑周兴小气,这些银两,尽管拿去无妨!”
黑衣人也不客气,提钱在手,留下布包裹,离席大步而去,口里不停赞曰:“快哉!快哉!”
周兴见黑衣人并不称谢,磊落大方地欢畅而去,心里油然生出敬意。遂独自把盏狂饮,以待黑衣人返回“易园”。
夜深已近三更,风雪又紧,大风呜呜地刮着,四野黑沉沉不见了星光。
久不见黑衣人返回,周兴有些担心。火炉里的柴薪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堆红红的炭灰。
周兴步出园外,任由风雪鞭打,始终如标杆一般纹丝不动地立檐下,两眼专注于入山石径。
天即明,始终不见黑衣人回来。周兴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返回室内。
黑衣人所留包裹,依旧有丝丝血水溢出。
周兴慢慢将其打开,顿时大惊失色,酒也醒了大半。包裹里血淋淋的首级,赫然为当年与之交恶上司的头颅!
周兴急忙翻看包裹,内有一笺,笺上书曰:“吾知周大人受此贼陷害,心中愤愤不平,故杀之。千金乃吾应得酬劳,受之不谢!”
周兴惆怅良久,将半杯残酒饮入腹中,眼里有泪流出。室外,鹅毛一般大雪,铺天盖地般下着。
周兴拥衾卧榻上,渐渐睡去……
黑风侠
康熙十九年腊月。
史载:遂州城乡有黑风侠出没,此人行侠仗义,好打富济贫,旬日之内,屡犯大案。州属各县乡,军民昼夜联防,却始终不见贼盗踪迹。一时谣言四起,殷实大富人家,惶惶不可终日。
腊月初九,年味已浓。州城西边护城河畔,蓬山书院里却是一片清冷。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大都提前离开了学堂,他们羞于腊月十五放寒假时,没有过年礼物送给先生难堪。
书院主讲卢子鹤孤零零地站在一株蜡梅旁,无精打采地给八九个富家子弟讲着子曰诗云。子鹤先生自幼颖慧敏捷,尤喜读书,曾经跟乡贤张鹏翮求过学问,随张鹏举习过骑射,其学问胆识素为乡党赞誉。
卢子鹤天生一对大眼,人称“大眼鹤”。虽然先生文中过秀才武中过举人,却一直在家“候缺”,从未取得一官半职。时近中年,得同袍举荐,才极不情愿地受聘于蓬山书院,好歹混口饭吃。平时里,先生对穷家子弟多有接济,方圆十里八乡,口碑极好。
傍晚时分,卢子鹤草草授完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了无情趣地回到寝室,掩门呆立,心中空空荡荡好生难受。不知为何,卢先生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怯意也有一丝莫名的兴奋,他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去书房灯下闲读,而是径直到柴屋看了看心爱的“黑虎”,并给它送去了丰盛的晚餐。然后洗漱完毕,早早上床蒙头大睡。
当天夜里,天降大雪,寒风呼啸。
打烊时分,书院山下的遂州城里,街道上已少有行人。
全城最大的绸庄泰和斋里,小伙计们正在盘点货物,准备关门歇业了。当守夜的小伙计装上第二块门板时,掌柜莫仁品远远看见一个黑衣人,鬼蜮一般从十字街头走来。此人步履轻盈快捷,浑身上下漆黑,连头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在黑暗中闪着骇人的光。
莫仁品两颊莫名其妙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有一丝紧张。
黑衣人走路轻得没有一丝声音,像飘过来的一片树叶,无声无息就到了泰和斋的柜台前。他左手提着一个包袱,沉沉地鲜血犹滴,右手也提着一个包袱,沉沉地不知何物。从形状上看,好似一把鬼头大刀。
莫仁品内心的紧张变成了恐惧,两鬓处有细汗渗出。
黑衣人将左手上提着的包袱,不紧不慢地掂了一掂,然后“咚”的一声重重放在柜台上。他做这一切时,整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晃动一下,只把一对寒光逼人的大眼,死死盯着柜台内的莫掌柜。
莫仁品原本是个红光满面的汉子,在黑衣人如锥一般目光的盯视下,竟然满脸惨白,状如大病初愈。他不停地搓着双手,喉咙里似堵满了浓痰,断断续续地发出呵呵呵的声响:“你……你……是黑……黑……?”
黑衣人依然一言不发,又把右手上的包袱,缓慢而沉重地砸在柜台上,那一声闷响,尤甚于前!直骇得店里的伙计们,身子全都矮了半截。
莫掌柜不待黑衣人问话,连忙抖抖索索地拿出一百个大洋,战战兢兢地放在柜台上。
黑衣人视若无物,标杆一般挺立在柜台前,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