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低垂两眼不置可否,何清曜慢慢道:“你这样出身优渥的世家子弟,又曾经过得一段一帆风顺的生涯,如何忘得掉那些羞辱磨难?”
对方终于昂首:“是又怎样?”
“这话绝非嘲笑,昔日韩信可忍胯下之辱,功成名就后倒成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典范。虽说做法看来相似,你显然不是为了在恶人谷再建立功勋后,重新得到百般享受。”
“连带的,我都怀疑天策府给你定的罪名是否属实。一个贪图受用而堕落的人,绝不会如你一般简素度日,甚至居于恶人谷这种万恶汇聚之地也不愿轻易放纵。”
“那你觉得我为了什么?”
“你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三个字里有着太过沉重的寓意。
何清曜睨了面无表情的萧敬暄:“剧变中固执以为不变,我虽然很讨厌你这样子,不过反过来讲嘛,也是令我对你动心之处。”
“何掌令,打住吧。我只问一句——东西究竟藏在哪里了?”
何清曜眨眨眼,刻意做出些失落的模样:“我的心意都剖白到这份上了,那等小事你居然还不肯告诉我,看来只好再忘个把月才行了。”
萧敬暄一言不发,举足就走,何清曜在背后闲闲说:“恕我不能远送。”
他离开许久,何清曜伸个长长的懒腰,手脚大张横躺在榻上,嘴里却是一句——
“我是厌烦你装模作样,故作清高似的。不过,这样一想,似乎我自己也很讨人嫌呢?”
“好像也衬得你这人更有意思……”
既然念头敢当着萧敬暄说出口,他的主意也定了下来。可这猛虎究竟不是真的猛虎,哪那么容易对付的?
最危险的,得到时往往需要付出的更多,更艰辛。
萧敬暄回到飞沙关不过三日,龙门镇中的浩气人马又有动静。据传将有一支援军从龙门峡谷偷偷潜入戈壁,埋伏在飞沙关附近要道偷袭。
阿咄育听完笑道:“当真是撑不住了。”
何清曜附和说笑几句,完了又想:“真是如此简单?”
他看一眼座下的众人,大多兴高采烈。只有萧敬暄依然保持淡漠,甚至没有抬眼,反倒忙于啜饮手里的茶汤。
“萧副督军以为该如何?”
萧敬暄头也不抬:“照督军吩咐可行。”
萧敬暄一向是该话多的时候多,该话少的时候少。然而怪异的是他近日应对阿咄育的姿态着实过于谦逊,不但反驳全无,甚至是上令下行毫无异议。
但何清曜与他在沙州相见后就一直心存疑虑,于是不肯舍弃地追问:“副督军以为万无一失吗?”
萧敬暄抬头,但仍没有看向何清曜,倒是目视阿咄育:“若说有事,在下担忧大泉河谷一带。”
阿咄育皱皱眉头:“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年春天下过几场大雨,最近涨水厉害,周围滩涂淹没不少,浩气盟不会选这条道。”
戈壁虽缺水,但大泉河及甘泉等河道在春夏时仍会因落雨融雪而流势汹涌。大泉河沿三危山脚延绵数十里后汇入籍端水,河谷所经之地便有西接甘泉河口的鸣沙山,鸣沙山下的月牙泉畔正是由浩气驻守的龙门镇。除了龙门峡谷,这也是一条去往龙门镇及玉门关的便捷之道,因河水涨落不定,最好的行路时分应在秋冬之季。
萧敬暄不紧不慢:“但那里比不得大江大河,驼马于缓波浅滩处涉水行进总能无碍,况且……”
阿咄育哼道:“没什么况且不况且!大泉河谷绕行去往龙门镇多出七十里,再说之前已经劫走他们几回粮草,大半年都无供给,那什么柳裕衡坐吃山空能忍多久?!”
“这也未必,龙门镇浩气大营的底细我方所知不算周全。柳裕衡行止慎重,虽非善攻却善守,何况粮草余量这般机密,岂会轻易泄露于外?”
萧敬暄又缓缓啜了口茶汤,方悠然补了句:“只怕早就中了他人的谋算仍不自知呢。”
阿咄育雄心勃勃之际却屡屡被兜头泼来凉水,现下这话更是含讥带嘲。他本癫狂易怒,竟当众猛地抽出弯刀来!
轰然一声巨响后,他面前坚硬木料所制的案几劈为两段。
何清曜霍地起身,迅速挡在二人之间:“师兄,快快息怒!”
阿咄育好歹没再提刀劈向萧敬暄,他□□如牛,通红如血的两眼死死盯着戎装男子:“从没见过这样灭自家志气、长对手威风的懦夫!”
众人除开先前惊呼之外,再未开口。两位督军早已势成水火,此刻介入纠纷万分不智,干脆静坐一旁观望事态变化。
最近萧敬暄一改初来飞沙关的行事风范,一味隐忍起来。原来倒向他的一帮部属不免疑惑惴惴,生怕自己挑错主子,将来落得凄惨下场。这回他却众目睽睽下言语冒撞,直向阿咄育挑衅,不知究竟盘算什么?
萧敬暄笑中锋芒凌厉:“懦夫自有妙处,便是活得更长久,死了什么也瞧不见,岂不可惜?”
阿咄育握刀的手登时又紧几分,何清曜怕他真的发狂,赶紧劝和:“萧副督军,你这是执意要守在大泉河谷?可你也知道龙门峡谷地势险要,关系重大。便没有堵劫浩气盟的打算,飞沙关里现下的人马未必足以应付来敌,更不该分兵两路。”
萧敬暄轻轻一笑:“这是要故意为难我了?”
阿咄育原本决意暂时无视他与萧敬暄的嫌隙,同在龙门峡谷内迎敌,之前已说过安排他守卫左翼的策略,如今听这人的口气仍有意分兵于大泉河。一来担心战中不和,导致己方进退无法协律,二来也畏惧于此人背后捅刀,他阻住何清曜出言,口吻森然:“哼,副督军如此固执,我便随你的意,可只能拨两成人手给你。”
萧敬暄面上既无喜色,也无怒意:“多谢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