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叮呤声和着一声悠长绵软的猫叫从矮榻后传来,爱猫阿尔斯兰呼地蹦到何清曜膝头。明教弟子捏了捏猫儿后颈,小兽物舒服地眯起了两眼,将头顶使劲在主人掌中蹭了一回。
猫容易满足,那么虎呢?
何清曜满心兴致勃勃,萧敬暄为那件珍爱的东西,是否乐意付出呢?无论他是接受或拒绝,试探始终不失为乐事。
阿尔斯兰撒娇一阵,俯下身在主人膝头盘绕成一团,墨黑的绒毛球里幽绿如萤石的眸子紧盯屋内另一个活人。
萧敬暄缄默着,一动不动的侧影边缘金光烁烁,如神龛中被烛辉所围簇的石像。
他终于说话了,却是跟前头毫不相干的话题:“那位引路的老者,似乎服侍何掌令已有些年月?”
何清曜颇感意外,不过还是回答:“自我祖父那辈,他就开始侍奉何家。”
“掌令十分信任他吗?”
“何出此言?”
“宅邸内的富贵气象,纵然是我见了也不免称赞艳羡。主人并非长居于此,将其全数委于下仆照管,无片刻忧疑么?”
何清曜反倒轻轻笑了起来:“副督军担心我被侵吞家产喽?”
“钱财俱为身外之物。”
萧敬暄说罢只看着何清曜,后者眉尾一挑:“那是担心他给谁通风报信,谋害我性命?”
萧敬暄仍未开口,何清曜低声笑笑:“承蒙厚爱,还好,这些我早已想过。所谓狡兔三窟,在下居宅非仅此一所,家养奴仆的亲眷自然随之分布各处。我若折损性命,他们未必好过,而且嘛……”
他刻意一停,揪揪阿尔斯兰的耳朵尖,惹得刚睡着却被弄醒的小猫不满地拍来一爪子。
“我的一条命,可要他一家十几、二十口来抵偿。”
“何掌令确实思虑周全。”
“谬赞了。”
“所以在下疑惑——”
萧敬暄凝视明教弟子:“你对服侍数十载的忠仆尚这般防备,为何意图与我亲近?”
何清曜眯眯眼:“足下以为呢?”
“人心难测,如我鲁钝,着实揣摩不出。”
“但是有时候却很透彻。”
阿尔斯兰的脖子上用鲜红缎带拴着一枚鎏金铜铃,何清曜拿指尖勾勾,又是清凌凌几声脆响。
他虽只瞧呼噜不止的小猫,口中的话仍是对萧敬暄所发:“驯兽是很好玩的事,原本狡诈凶残的豺狼虎豹能安静驯顺地匍匐于脚下,唯你号令是从,回忆起其间的艰险,反倒深感美妙。呵,然而兽类终归兽类,你需要时刻留心它们的不同习气,防范野性发作的反噬,还得在最恰当的机会里给予打压。如此循环往复,乐趣多多呢!”
萧敬暄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眼眸愈发暗沉,何清曜故作不知般抬抬眉毛:“副督军若是不清楚,改日让我在你面前演练几招兽王殿里学来的驯兽招数?特别精彩……”
萧敬暄生硬回答:“不必了。”
何清曜啧一声:“阿暄,你待别人还算能和和气气,怎么到了我面前就老爱发火呀?”
中原人士即便亲近,也以表字相称,怎拿大名胡叫?萧敬暄冷冷回应:“单凭你我之瓜葛,恐怕还用不着亲昵相称。”
何清曜连碰硬钉子,嘴上不见分毫怯弱:“能亲昵的日子也许等不了太久。”
他靠回软榻,若有所思端详琉璃烛台上细致莲瓣纹:“如果我没记错,副督军表字应是载昀吧?”
这自然称不上秘密,萧敬暄冷眼等待下文,何清曜微微叹气:“昀,暄,均是日光充沛温暖之意。可是这人看起来呢,却像葱岭上的万年积雪,不光冷冰冰,还跟生铁一样死硬。”
他的目光移回到萧敬暄的脸庞:“是天生如此,还是因际遇不佳,对此我真没多少兴趣。不过说起方才提及的驯兽,其实对人的法子虽然繁琐数十倍,甚至百倍,但根本而言,于我心里道理却是一样的。”
萧敬暄不怒反笑:“西域民众喜好舞蛇弄狮之技,大约与禽兽相善久了,何掌令连人兽之别也分不清了?”
何清曜哈哈大笑,砰砰拍打榻首,阿尔斯兰被主人的狂笑惊醒,一溜烟地跳下地逃得没了影。他好半晌才收声,看向对面的碧绿眸子里一派从容淡定。
“说的好,我的确是禽兽。否则怎会当着你的面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来,之前还差点对你做下那种事来呢?”
何清曜两臂在胸前悠然交抱:“禽兽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全无廉耻道义,但也是潇洒自若的气魄。”
萧敬暄面无表情,何清曜冲他再摇摇头:“唉,你心里大约又把我臭骂一通了,但我不会介意。论起根本,人与兽并无二致,而你与我更是同一类人,这一点既令我看中你,却也让我着实讨厌你。”
“何掌令终于肯说实话了?”
“我对你一向讲的是肺腑之言。”
何清曜眼底有莫名的兴奋:“其实你认定自己与飞沙关内的人是不同的,对不对?你也根本看不起包括我与阿咄育在内的任何一个人,是吗?”
萧敬暄没有回答,沉默有时是最适当的回答。
“可你如今有什么值得骄傲?萧将军,过往再是辉煌,还比不上现下的萤虫之光。刚入谷中为奴的那段岁月,必定还铭记于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