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曜摇头,“他若只逃跑也罢,但中途还伤了人,需做惩戒才行。再说我轻易放人被其他同行知晓,岂不有了纵容奴婢逃逸之风,日后城里威信何在?”
萧敬暄侧开脸,何清曜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起殷景重了,不过……此人毕竟与你毫无瓜葛。”
萧敬暄仍不回头,冷声道:“并非记起景重,不过念及我初来萨靺建的光景,在你那些亲友眼中,不也是与曲恭一样的身份?”
萧敬暄初来康国,因何清曜言辞闪烁又是来历不明的唐人,曾有不少人以为他乃是何家买来的奴儿。何清曜晓得他动气,无奈笑笑:“他们不过是不晓得原委,会错了意,如今还有谁敢不敬你几分?”
他说罢将下颌靠在萧敬暄颈窝,拿脸颊碰碰对方,促狭笑道:“看看,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听我再说两句就只顾炸毛。我与曲恭谈好了,如今自回纥国的阴山草原取道回返中原,是唯一可行之路。如果他想性命周全归乡,总要等战局稍定,也得积蓄些路费。曲恭平日不动歪脑筋时,却也是可用之才,我索性把他当杜毅那般对待。过些年月,他要是乐意待下来就好,不乐意就自便。你知道,这纸坊才开不久,曲恭懂些造纸技艺,总该留下一用。”
以往西域所用纸张多为大唐所出,自从怛罗斯一战大食俘虏无数唐人工匠,如今归其治下的萨靺建不单兴起丝制之业,亦建立不少纸坊。萧敬暄暗想何清曜言之有理,一时又不大方便回应,那人只笑道:“早该说给你这些思量,怎么一下就吃心起来?”
萧敬暄仍不开口,何清曜斜睨他:“既然错怪我了,阿暄,你要怎么道个歉才好呢?”
萧敬暄会意,莞尔一笑,捧住何清曜面庞吻了上去。
何清曜含笑阖目,感受着那人唇瓣的温热与唇纹的深邃,深吻结束许久后又启口道:“走吧,抓稳了。”
风自耳畔呼啸而过,云朵飘散,再度照下绵绵日光。萧敬暄眺望如璧蓝天,那般高远明净,心胸亦似苍穹舒展。
他们送了牧人几份礼物,随后围坐火塘边喝茶说笑,烤热随身携来的糕饼吃下,再于城边田地徜徉半日,便缓行折返家中。
离晚饭尚有些时辰,何清曜从内室取来两柄弯刀,象牙柄首,琅玕琉璃为饰,黄金镶嵌的末尾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熠熠明珠。刀鞘是亦错金镂银的菩提叶纹,抽出一望,便有森森寒气与煜目冷光透出。
何清曜将其一握于手中,另一件递给萧敬暄:“天凉了,咱们多练练。”
萧敬暄再使不得长枪,以往所习唐刀之术同样不便施展,他生性倨傲倔强,怎肯就此做个孱弱的废人?何清曜抽空便教导他运使大食弯刀的武艺,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也可再学防卫之技。
萧敬暄取刀在手:“也好。”
说罢,他猝然一刀劈向何清曜,对面的人不慌不忙,抬手一拨,双刃碰击锵锵而鸣。何清曜小跃翻身,瞬间早退于在两丈开外,笑笑道:“力道不错,再来!”
一时间庭中但闻飒飒风舞叶之声,二人你来我往相斗四五十招,但步未散、气未乱。不过到底萧敬暄是初学,被何清曜觑见一处空门,如幻光影动般闪到对方身后,劈手夺去了他的兵器!
萧敬暄任他挽住自己的腰肢,头往后一枕,眉眼带笑:“我输了。”
何清曜嘴角一勾,埋头含住他的唇瓣。
二人正在缠绵,却听院门附近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何清曜皱眉转首,本以为是仆人不当心,定睛一瞧却是自己的两个侄子。
何清曜虽与萧敬暄时常亲昵,但从没被两个孩子瞧见,慌得赶紧散开,不免脸色都忽青忽白。大侄子挲堪却是面容安和,徐徐解释:“小叔,弟弟的球滚进来了,我带他来捡。”
小侄子始毕怀里果然抱了一只蹴鞠,眨巴眼看向何清曜:“小叔,你和萧叔叔也在玩吗?”
何清曜不免干笑:“嘿嘿……嘿嘿……是啊。”
“好有趣的样子,下次带我一起嘛!”
“……”
萧敬暄与何清曜齐齐窘得开不了口,挲堪倒是善解人意地扯扯弟弟衣袖:“走啦!你太小了,不能这样玩,长大才行。”
孩子们往门外退,何清曜暗暗松了一口气,挲堪却倏然止步,垂头想了想什么,又抛下弟弟折转过来。
叔侄二人对视片刻,挲堪笑嘻嘻道:“小叔,和你商量一件事。”
何清曜一头雾水,挲堪仍是笑道:“叔叔每晚就寝后,不用总跑来跑去,我今后会拦着弟弟的,不让他一大早就闯你房里。”
说完挲堪快步退回始毕那边,拉起弟弟的手道:“好啦,不要吵叔叔们了,我们继续玩去!”
院内二人呆若木鸡,良久良久,倒是萧敬暄先噗嗤笑出一声。何清曜回过神来,嘟囔道:“你还笑!”
萧敬暄不答,声音虽停了,背对仍见两肩不住颤抖。
何清曜哼哼:“臭小子,什么时候知道的……又跑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萧敬暄心说还能有谁,真是观己不明。
晚饭时分,因何清曜事前已特地叫两个侄儿同来,便是出了那档子糗事也不好骤然变卦。二人方至厅堂,挲堪与始毕却早到了,不过虽是面前诸多菜肴香气缭绕,两名孩童仍是规规矩矩正襟危坐。见长者已来,做哥哥的还特地拉了弟弟起身敬语问候,何清曜装作随意地挥挥手,命他们不必拘礼,眼光却飘来飘去总不敢落在他们脸上。
席间孩子们说说笑笑毫无拘束,倒是成人里一个近乎沉默,一个则在被小辈问话时神情相当不自然地支吾过去。于是屋里除开吃喝发出的咂嘴声,最多的反是仆人斟茶舀汤的响动。
萧敬暄埋头将以鸡汤熬煮的细米白粥一匙一匙徐徐送入口中,缓然咀嚼,举动看似认真,实则他分毫没有留意米粥的香滑软糯。旁边的何清曜则全神贯注对付那盘以香料菜丁调味的切片烤肉。
萧敬暄瞥他一眼,此时方留心晚间菜品丰盛远过往常数倍,加上特意叫平日分处用饭的始毕与挲堪来,不免纳闷对方用意。
始毕捏起一个葡萄叶包裹蒸制的羊肉饭团,一面仔细剥去叶片,一面打量何清曜,皱眉道:“小叔叔,刚才哥哥说的我没懂,你和萧叔叔到底是在……”
懵懂孩童终究言语无忌,何清曜立刻给肉块梗了一口,心底大叫我就知道这小东西又会嚷嚷。好在哥哥挲堪迅速给弟弟嘴里塞进一勺羊奶蜂蜜所凝的甜食,堵住了嘴巴,这才化解了一场尴尬。
何清曜看看闷头用饭的萧敬暄,这会儿才小声道:“这稻米是宿州今年产的,只是运过来费了些事,不比江南的香稻差吧?”
萧敬暄颔首:“不错。”
不过为免生事,他说过这番话又不开口了。何清曜悄然将一盘热腾腾的牢丸往此处一推:“别光喝粥,这是特地给你准备的。”
萧敬暄虽是当即依言尝了一口,暗道为何说是特地替自己而做的。
萧敬暄饭毕回到房中。时辰尚早,且始毕刚学得画技,涂抹出几张花花绿绿的大作,席间一直扭着何清曜去观赏,想是那人今夜不会来了。他洗漱过后遂点亮内室书案上的蜡烛,将一摞纸笺从底下小抽斗里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