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凝神半晌,露出一点笑容,“……好消息。”
杜毅离开后不久,何清曜就蹭进房内,“阿暄,收拾好没?等下咱们就该出发了。”
萧敬暄立于窗畔静默不语,何清曜虽心知肚明,却恍若不知般絮絮道:“吃的用的都预备上,你还有什么……”
萧敬暄慢慢转头,看住他良久,倏地淡淡一笑。
“多谢。”
何清曜明白他虽欣喜于大唐连绵数载的灾乱渐平,但河湟陇西等地皆落入吐蕃之手,恐怕此生欲回中原已是难如登天,只得终老异国。
悲喜交织,总是万般滋味在心头。
萧敬暄尚在天策府的岁月,那时是如何的性情,何清曜无从知晓。但自二人结识以来,也就这两三年间,他才会常露笑颜。
他不想见到对方又露出那种抑郁的神色。
所以何清曜没有接口,如若无事般调转话锋:“就我们两个,不用走太远,城西那片草原宽敞,就去那儿吧。”
萧敬暄目光明亮,仿佛明白了什么,紧握住他的手,轻笑道:“好。”
萨靺建城里各宗各派信徒云集,有信奉释教的,有崇拜夷数,最多的则是属于祆教的。何清曜如今早对信仰哪种神明无所谓,祆教势大,他便投了去,只为生意上好打交道。此教与大光明教一般崇信光明日月,亦以白为尊,教徒多着素衣,他与萧敬暄出门也如此装束。
路上时不时有熟人招呼,遂停住寒暄几句,加上萧敬暄单手驭马不便,这就走得更慢了。他往常难得出门,加上与何清曜那层关系,总有人不住偷眼打量这个异国人,但好歹不再如看怪物似的神情。
到了那草场,总算没过正午,二人登上一座小山,山下牧场扎着几顶游牧人居住的穹庐,更远处则是萨靺建城灰黄色的城墙。晴空似一方澄澈碧玉,璀璨日光由高空泼洒,把这河谷之地的山岭染上亮金的辉光。
何清曜笑指前方,“以前见过吗?”
萧敬暄摇头:“行军没到过这样远的地方。”
山岚呼呼扫过,连厚实的雪豹斗篷也挡不住那沁骨寒意,他催促道:“赶紧找个避风去处歇一歇。”
何清曜只是笑:“你怕冷啊,我来暖暖你喽!”
坐骑并头而立,倒是方便了他,正好一把挽住萧敬暄腰身,顺势往自己鞍上带去。萧敬暄连气带笑地喝道:“老毛病又犯了!”
何清曜连吃他几拳擂在心口,却没事人般只顾咧嘴,萧敬暄亦未诚心伤他,拉拉扯扯半日却也罢了。
之后萧敬暄横坐鞍前,既不动也不语,反倒凝神俯瞰山下,何清曜亦如此安静远望。
风吹猎猎,眼前谷底草甸已于寒意浸润中凋败,恰逢几片浮云遮蔽住了日光,先前还见漫野金光烁烁,此时入眼已尽是茫茫苍黄,肉眼不见之地想来更是寸草不生。何清曜忆起少年、青年时长居西域,面对着大漠戈壁,似乎也是一样的荒凉景色。
全然不同,当和暖春风掠过河谷,又会播撒下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
往昔岁月里多是充斥着杀戮与血腥,二人独处总免不得谈论商议,更因当日境况波诡云谲,连肌肤相亲后真正的温存时刻也零碎而短暂。如今,长时的陪伴早不算难事,更无须遮掩,但对劫后余生的他们而言,仍显得那般的珍贵。尽管身体与心灵都在诸多波折中烙印下无数伤痕,可只需徐徐流逝光阴的温柔抚慰,却也会渐渐平复。
何清曜一手稳稳环住萧敬暄腰背,一手挽起马缰:“这会儿没日头,山上待了一会儿怪冷的,我们下山去,到牧人帐篷里讨口热茶喝暖一暖。”
萧敬暄昔年为救他与狄一兮留下的旧创,在之后的漫长日子里或因颠沛流离,或因抑郁不解,一直缠绵于体。若说大好,也不过是近两年间的事情。萧敬暄自是心知肚明何清曜不过担忧罢了,如今虽早无碍,但亦不愿拂了对方好意。
他微微一笑,紧紧挽住何清曜:“好啊,正巧有些口渴了。”
马儿轻快地跑动,甚至让人感觉不出太大的颠簸,萧敬暄所乘骑的骏马鹿蜀也紧随其后。他骤然打破沉默:“我第一次乘马,便是这样的。”
何清曜含笑,“哪里相同?是人,还是风景?”
节奏和缓的摇动中,萧敬暄又往他胸口依了依,却非寒冷中弱者求索庇护的举动,不过是他对亲昵之人自然而然的反应。
男子半垂下眼,如若即将睡去,嗓音却是明晰清亮:“北邙山的青骓牧场是群山间一处极大的平原,饮马川分左右围绕草场,父亲御马携我登上飞骏谷旁的山丘时……”
他的语调有一丝沉重,又带着厚重的温暖,以及真挚的怀念:“方才观望山底风景,恍惚间竟仿佛有几分相似。”
其实怎会相像,不过是心中有思,所见皆如念想而已。
何清曜笑吟吟道:“爹啊?嫌弃我老了吗?”
萧敬暄何尝不知他只想开解自己,唇角浮出一缕淡淡笑意:“我看,你到了七八十岁,还会这么饶舌。”
何清曜收紧缰绳稳下坐骑,腾出一只手抚摸他的面颊,目光也只凝在那人脸庞,昵笑道:“所以我才显得有趣,对比起人事来,他乡不见得不及故土好,对不对?”
冷意似一副羽帐笼罩于天地之间,但他的怀抱却始终是温暖的。
萧敬暄无声地叹了叹,旋即目不转睛地注视何清曜,却说的无关之前的言语:“清曜,有件事……我想求你。”
何清曜点点头:“只说就是,你我之间提什么求不求的。”
萧敬暄静默片刻:“你纸坊里有一名汉奴,叫做曲恭,对吗?”
何清曜眉心微曲:“是有这个人,你怎么……”
他本性慧黠,立刻明了对方用意:“是不是杜毅对你说了什么?”
萧敬暄平静道:“别怪他,我不过是闲叙时听到。曲恭当初是安西军中兵卒,被大食军俘虏,辗转发卖于此地。他似乎……不甚驯顺,甚至曾密谋勾结其他仆役一起逃走,你为此遣人重重鞭笞他以做教训。”
何清曜不语,良久道:“没错,你想让我还他自由?”
萧敬暄反问:“还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