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曜骤然给摔坐去一旁,面色虽瞬间稍沉,究竟没真正恼怒起来。
他未答萧敬暄的话,但将目光往岩石边缘一瞥,下方关城内渐灯火浮萤,摇曳于夜色沉黑之间。
“这里很高的,你动手时留神点,千万别摔死我了。”
明显的回避,萧敬暄不为所动,低沉地再问:“你还要见谁,再说一遍!”
何清曜不远不近抛来一眼,神情反倒更为平静,杨柳和风的笑容一并消失。
“你分明都听清了,何必逼我再唠叨一回?”
墨色瞳仁中腾起两簇火苗,全无热力四射,反而森寒彻骨。
“信里你根本未言,是防范我提早做些什么?”
白衣男子懒懒瞧对方一回,眉尾挑了挑:“我这不就和你讲了嘛,不过见个远来的买家聊聊,值得大惊小怪?”
“聊聊?”
萧敬暄声冷如雪,词句简明锐利:“你无利而不为,仅仅见一面就作罢?”
听这么一问,何清曜低低笑了:“安门物撺掇我跟他一伙在沙州闹事,我都暗地决意推掉,如今不也差不多,你偏这会儿慌什么?”
“没错,你确实与安门物虚与委蛇,但你也得了胡兵不扰关的好处。那这一回,恐怕谈的也不简单,你再欲得利,必将有所付出。”
何清曜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头在岩石上兀自画着圈儿,一副爱答不理的样貌。萧敬暄轻吸一口气,五指紧握成拳。
“五凉兴时,胡人以行走东西间营商为手段,渐于河西、河湟得势,势力植根深厚。开元时又有康待宾联络六州胡谋反,欲自立一国。如今的叛首安禄山也以胡人自居,他任范阳节度使时便大肆笼络大批胡商,替己敛财无数……”
何清曜仍不吱声,萧敬暄剑眉一剔,语调更重:“所以狼牙密使潜入河西意欲何为,你难道会不明?眼下即便恶人谷也援助中原,你却……”
明教弟子终于稍有皱眉,但不像被说动,更像不耐烦的自然反应。
他还是不看萧敬暄,却望向墨蓝的天。星子略散三两颗,分明寥落孤单,仍不识趣地一闪一闪,晃耀得令人心燥。
那厢萧敬暄依然追问:“狼牙军所图岂止一个沙州,凉州、肃州……甚至河西道、陇右道又将如何?你这样做无异于与虎谋皮,更何况机密一旦泄露,王谷主岂会放过谷中叛逆?”
何清曜霎时将眼眸转过,定在萧敬暄面上,眼底有些厌烦,也有些愁怨。
“阿暄,你很担心我的安危?”
这句话问得语气平平,偏生带了些许不明所以的古怪,萧敬暄眉心一蹙:“难道不是?”
明教弟子抬手掸掸领子,织金黑绸漾出璀璨光点,亮归亮,却是冷冰冰的。
他漫漫然语:“究竟是担心你的相好的安危呢?还是担心你的中原的安危呢?”
对面那人的神情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因猝不及防,真实情绪不及掩盖,与竭力维持的常态融合一处,像极了似明非明的日暮之景。
“你究竟想问什么?”
何清曜晲着他,骤然噗嗤笑了一声。
“你进恶人谷前,我们没撞到过一回。可瞧瞧这会儿,还真是一位义正辞严的贤臣良将呢!”
嘲讽的口吻令萧敬暄的面色微微冷下,白衣男子轻轻笑了:“阿暄,知道我是多么讨厌你用上这个腔调,露出这种神情吗?”
面对挑衅,那人反而不语,直视的眼眸黑沉沉,喜怒莫辨。他心思难定,一贯如此,不足为怪。
“谋反、叛首、叛逆……唔,仿佛说的也对,可你想过没有——你憎恶诅咒的这群人,其实与我的血缘更亲近。特别是安禄山,营州一带的胡人甚至视他为光明之神,立祠膜拜。”
何清曜凝视着萧敬暄,心平气和地回应:“我是胡人,康待宾是胡人,安禄山也是胡人,俱是出于昭武九姓。”
“当然,多亲近倒谈不上,可我们毕竟属于一族,长成于相似的规矩及风俗里,很多都与中原的道理大相径庭。但我很喜欢你,愿意为你去慢慢地改变众多习惯和手段,可是……”
他口吻陡地一沉,竟一字字道来:“阿暄,你总得顾虑我的处境艰难,不能只图着自己痛快不痛快。”
萧敬暄沉默,再开口时反问:“你一直觉得我在不留余地地逼迫吗?”
“目前说不上不留余地,但也快差不多了。大概你毫无自觉,这般地顽固执拗,倒很得令尊真传。哦,不算坏处,若非如此,你不会是现在的你。我最喜欢的正是你的这一点,因为我自己很难做到。”
那人眼睫轻微一颤,何清曜仍笑意微微:“又害羞了?或暗或明,都是你的本性之一,我不觉得哪里不好。”
萧敬暄举眸,白衣男子的眉目间升起一缕笑意,日落风寒,那笑却微暖,更微醺。
他静了静,终平和地问起:“你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碧眸中兀地滑过一线狠戾冷光,何清曜眉心拧紧:“我当然清楚安门物和他背后狼牙特使的盘算。可眼下你仍犹豫不定,我就必须待在西域,自然得暂时与他们周旋下去。阿暄,没有哪个人不想好好活下去,总该多备几条后路。”
萧敬暄也看着他,笑容里融着淡淡的嘲讽:“后路?世上每有人如此说起,大抵是为自利之举寻找看来还算合理的借口。”
何清曜不恼,深深望住对方:“没错,但我的后路里,始终包括你。”
萧敬暄怔一怔,片刻后低叹一声:“我知道。”
“你固然明白我,但心里其实并不乐意。”
闻言,对面男子的神情迷迷蒙蒙,许因愈暗的天光,许因不定的情感。
何清曜观视一阵,也叹气不已:“我实在讨厌这样的局面,真蹦出个情敌来,大不了一刀砍掉脑袋就是,偏碍事的又不算个人。”
“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