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慢慢解了腰带察看,万幸缠绕腰腹的布条上并未渗血,便依样掩回衣襟。何清曜拨弄着烛台底座,若有所思道:“我送走殷景重,一是为了腾出手来料理关内,二也是留下诱饵,看哪些想找事的会上钩。”
萧敬暄淡然道:“会的,那些有心人只怕根本不信景重的死讯。”
“我放殷景重走时便有告诫,他如果还想安生度日,千万不能露出行迹。”
何清曜看看萧敬暄:“不过我自会安排好诱饵。”
萧敬暄目光缓缓向他扫去:“是谁?”
何清曜没有回答这个疑问:“到时候你就知道。”
萧敬暄想起一件事,又问:“景重没认出你吧?”
“他哪儿知道,一路都呼呼大睡着,到了龙门镇才清醒,也不过与我匆匆说了几句话。我略略讲了你的难处,他看来也是个念旧的情义人,倒答应得十分爽快。
萧敬暄默默点头,何清曜缓然道:“他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你还在难过吗?”
“没有”,萧敬暄断然否认:“只不过……听见他口中提到的自己,却觉得那个人我根本不认识。”
何清曜唇角一勾:“有什么不好,过去的你,我不一定喜欢,反倒是如今的你方觉得可爱。”
萧敬暄嗤一声,不知是以为不屑还是感到无聊,再将衣衫上的皱褶抚平后便起身,何清曜将他来时所携的灯盏递上。将踏入地道时,萧敬暄蓦然回首,直视那双碧眼:“你总是打探我的过往,那可有觉得我会好奇你的过往?”
何清曜摊开手:“你想知道?”
萧敬暄顿了顿,转回身背对他:“也许。”
何清曜轻轻笑:“届时必定无所不言。”
萧敬暄无声,提灯静静又立一刻,再回首时却见那双碧眼仍含笑看他。只是笑意不带常见的嘲弄,纯粹且干净,但又多几分探究。
不知为何,他不再那么抗拒这种目光。
此时的殷景重远无那两人的闲情逸致,他稀里糊涂间被一名蒙面人带到龙门镇边缘的荒漠,塞给一些食水盘缠后再度被轰走。恶人谷中多有诡诈凶恶之辈,时常内里厮杀争斗,他晓得厉害既不愿惹祸上身,更不愿如那蒙面人所说一般害了萧敬暄,离开成了唯一的选择。
但沙漠气候多变,好好的晴天陡地刮起了猛烈沙尘,殷景重找不到肯带他往东走的商队,不得已逗留在镇中。其实浩气大营在附近,他当年在盟内认识些朋友,或许报上名号便可得庇护。然而他竟能孤身一人穿越浩瀚戈壁来此,又该如何解释?
夜幕笼罩之下的某处荒草丛中,殷景重在寒气中哆嗦着,把粗毡斗篷又裹紧了点。风呼啸着从头顶掠过,伴合沙砾摩擦的沙沙声,却也掩盖不住另一种异样响动。
啪嚓……啪嚓……
是草茎被靴底踩断所发出的,殷景重悄悄抽出了腰间短刀,这不是常人该留意的角落。
略显沉重的足音停了,殷景重突然省得对方根本不打算隐藏行迹。
“景重,终于找到你了……”
他只轻轻唤了声,殷景重持刀的手猛然颤了起来,短刀坠落,扑簌一声插入了沙土中。
故人。
之后三四日平静而过,萧敬暄半个多月不能理事,实在闲得发闷,只得多多寻些书籍典册消遣。飞沙关内尽是草莽,抢掠遇到书本之物自看不上眼。如今下属尽力翻腾尽了库房,也只找出十余卷传奇、佛经并道论,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送来,用以打发时光也聊胜于无。
萧敬暄服过采苓送来的汤药,又倚回软枕,随手从床铺上散落卷轴中抽出一支,展开扫了一眼又看向女子:“薛怀瑞近来……”
话音戛然而止,萧敬暄在采苓诧异的目光中自嘲似地挽起唇角:“怎么忘了,他与刑肃都应该不在关内。”
虽说中原国难之故,浩气盟与恶人谷可暂将素日相对的炽盛杀意暂时压下,但玉门关既非安禄山作乱之地,便提不上同仇敌忾之类的场面话。龙门镇外浩气营依旧虎视眈眈,而飞沙关亦不敢松懈。
四日前银沙石林及孔雀海一带又有异动,何清曜便指派了数人领兵迎敌。刑肃不擅兵法,恰逢瓜州粮草运抵需人督办,他自请而去,战场上的差事落给薛怀瑞。
采苓退出卧房,萧敬暄便由将目光落回卷轴,原是一册《古镜记》,多是些离奇的志怪故事。他自幼因父辈教诫少读闲书,年长后个性日渐沉稳,对此类文书的好奇之心更越发淡薄。如今略作览读也不甚细心,只是……
那时总有一人会偷偷替自己带来这种市井书册,他虽不喜却也装作欢乐无比的收下。
萧敬暄乍然将卷册丢开,静坐许久方吹灭灯盏睡下,仔细谛听,隐秘地道入口悄无声息。
何清曜素来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便会从某个角落蹦出来。萧敬暄心道还真像一只暗处窥伺的猫儿,如今想想不觉厌烦,却是有几分好笑,以及……
若有若无的愉悦。
月华迷蒙如醉,似银瀑倾泻于地,天已渐热,深夜时分的屋内亦余留了几份炎气。萧敬暄搭着一袭薄衾,阖目侧卧床榻,瓷枕滑润的釉面凉浸浸贴在肌肤上,却无法缓和心境不安所生的焦躁。
这不安来得不知缘由,他一时睡不着,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才生出一丝朦胧倦意。就在这一刻,窗外传来模糊却又突兀的叫嚷,萧敬暄霍地掀被起身,轻罗床帐登时被激荡扬动,同时几道尖啸扑入室内。
萧敬暄久经沙场,立刻分辨出这是利箭破风之声,当即翻身落进卧榻内侧,只听连连当当闷响,箭簇似尽数钉进了地板与床榻。
是臂力强劲的弓手方能拉开的硬弓,萧敬暄不免暗惊,若方才他在熟睡,中箭不死也是重伤。
箭头附着火器,蓬地炸响,散出几团刺目白光,木器锦缎噼啪燃烧起来。屋内不可再逗留,萧敬暄握紧方才自枕边带下的短剑,抄起一方矮几朝窗口猛然掷去,人亦随之蹿出渐烈火海!
迎面便是刀影剑光,斩斫的咄咄声连连,木几噼啪裂响着化为碎片,虽只眨眼一瞬,足以给萧敬暄留下反击的机会。他瞅准一人手上招式未回,现出要害空门,将身子一矮,出手迅疾如电,一刀扎进对方心窝。
血立时喷了出来,点点滴滴撒在面颊,温热而粘腻。趁那人倒下之际,他又旋身闪到另一名刺客背后,手臂一横一勾,刀刃拖过脖颈,咽喉切为两段。
值守禁卫与来犯者早斗做一团,随着更多护卫涌入,袭击的一方渐露颓势,开始往外退走。
萧敬暄喝道:“别放走一个!”
他奔入院外夹道,四面房屋均已失火,煌煌光辉下巷子间景象一览无余。周围人头攒动,影影绰绰中唯见兵刃寒芒闪动,喊杀响彻一片。萧敬暄忽闻一声厉叱穿过这混乱嘈杂,清晰分明地直刺入耳。
“萧敬暄,你这叛贼!”
那来自一个十分熟悉的人,萧敬暄错愕之间顺语声方向望去,尉迟蓁蓁银甲红袍跨于战马之上,数丈外正张弓搭箭指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