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刃口光亮如新,但握柄嵌的几颗彩石玉料的磨损沁色不同寻常,至少是数百年头的东西。他沉吟半晌:“您可找到铸造这短兵所用矿脉?”
大食商人笑笑:“倒是有些矿料,数量不多却不好出手,您是识货的……”
萧敬暄原有淡淡喜色,此刻却蹙了蹙眉:“量少派不上用场。”
大食商人微笑不改:“没关系,郎君可以再思量几日 。”
他接过锦盒随手放回桌上,却指着一地又说:“这物件您可有兴趣?”
那里搁着一枚琉璃佩,除了上头女子头顶日轮以外,其他看来与萧敬暄所持的竟一样。
大食商人瞟了佩饰一眼:“如是方便,这对琉璃佩的主人请您今日黄昏后往小城东南隅米勿染宅一叙。”
萧敬暄面色如常,略略颔首。
入夜后,同进城的手下迫不及待地窜进离逆旅不远的热闹酒肆,娇艳如花的胡姬将陪伴他们消磨过快活的一整夜。萧敬暄照例找个由头没有同去,他躺在榻上听这些熟悉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起身收拾衣着。
宅院门外有两尊看不清面目的人像,仿佛是祆教守护神。黄土垒筑的高墙上只设一扇小门,画满了花卉鸟兽,萧敬暄叩两下,片刻后便有人启户。须发花白的老者衣衫是锦缎所裁,一身形容气度不像看守的门丁。
出示琉璃佩后,汉话流利的老人笑道:“您果真来了,我已经等了半天,主人可着急啦!”
敬暄颔首为礼:“烦请老丈引路。”
老者吩咐身后仆役把门再度闩好,方引客人沿白岩立柱的长廊而走。穿过红岩铺地的庭院,木架上葡萄新叶正在晚风中摇曳,地面叠出一张浓淡不一的水墨影画。到后院一面雕漆镂花门前,老者躬身:“客人请进。”
他退去良久,萧敬暄才缓缓推开门扉。
率先映入眼中的是烁烁明辉,耀得满目雪白。过了一阵萧敬暄方看清那是两台十五连枝玛瑙灯树,鎏金枝条恍若葛笼环绕曲折,然最引人注目的是金托上安置的玛瑙灯盏。
中原亦产玛瑙,但黄、白、青者为多,这灯树所用的却色若锦红,其间缠绕乳白丝纹,不是波斯便是拂菻所出的宝物。再瞧两侧墙壁的挂毯,或团花蔓草纹,或瑞兽神鸟图,这边织金掐银,那头镶珠嵌玉,皆是精致绚丽、华贵非常。
但他的目光未在其上停留多久,而是很快把注意力放到正前方罗帐后传来的幽幽乐音。
乐声柔美清澈,时而浪走金蛇,时而寒露冷浸,忽似雪峰泉泠泠,乍然春殿风融融。萧敬暄久不拨弦吹管,弹曲优劣却认得,不知不觉驻足聆听下去。
音符缓次消入虚空,萧敬暄仍未移步,反倒忆起过往辉煌岁月。那时的他,雕鞍白马,年少风华,常入玉堂金室,曾见朱弦张,亦闻笙管扬,而今一念但觉一场镜花水月。
稍稍收敛不可言道的愁思,萧敬暄揭开轻罗帐幕,织物闪出几缕幽微银光,宛如星子滑落。落足处绒毯厚实绵软,行来悄无声息,唯闻水精帘剔透无色的串珠叮泠泠地互击。云母屏畔,描金螺钿的绣榻上一锦衣男子,昂首冲他温和而笑:“萧副督军真乃守信人。”
若不是熟悉的嗓音,萧敬暄险些以为自己错认了人。
何清曜非寻常的白衣劲装打扮,时时紧束的微卷乌发披散肩背,额头绕金丝编织的饰链,中央托出一枚磨制浑圆、与他眸色相似的翠玉,耳垂上一对金莲瓣裹松石坠。绸缎内衫深碧近墨,束镂空人物联珠纹赤金腰带,外罩素锦宽袍,灯光下侧对瞬间闪出暗花如星。
他见萧敬暄不动,却只含笑:“萧将军以为寒舍如何?”
不等面色瞬间冷肃的萧敬暄答话,何清曜自顾自言:“虽说不算简陋,但与你在西京东都所见的气象相比,必定不值一较。”
萧敬暄虽反复告诫自己应将前尘过往抛诸脑后,亦最憎旁人如今刻意以将军称呼,但现下又不能因之勃然大怒。仔细想想,何清曜不是第一回对他冠以这称谓,前次不过羞辱戏弄,眼下用意则难以明了。
何清曜将怀中的凤首箜篌那光润如水的丝弦随手弹拨两下,再生清溪潺潺之音。
“莫误会,萧副督军气度不凡,合该是沙场上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名将,如今埋没荒僻之所落草为寇实在可惜。我不过出于倾慕之心,便私下叫上一叫。”
萧敬暄见此人言语不似往常粗俗鄙下,心底不免诧异。不过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只从容扯下面巾问:“何掌令怎会在此?”
何清曜低低而笑,手抚着箜篌的鎏金凤首,朱漆琴身似一弯红月:“这是我一处私产,为何不能在?”
萧敬暄心道:汉民行商多受朝廷约束,倒是便宜了行走东西两地的胡人赚个盆满钵满,何清曜想必是其一。
何清曜指向临近另一张横置矮榻:“请坐。”
萧敬暄直身巍然不动,何清曜眯眯眼,又拍拍身下坐榻:“与我同坐更亲近?”
萧敬暄冷然道声不必,转上另一坐榻,何清曜冲他微微狭了眼:“那句话其实该我问你——请命来沙州想做什么?”
萧敬暄镇定回复:“当然为采买补给。”
何清曜轻笑出声:“你这个人啊,从不会做丁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萧敬暄正要回话,他反摇摇头:“不,有时还是会。”
“话里有话。”
“城里胡人商贾的德行嘛……除了恶人谷,浩气盟有买卖他们一概不会放过,偶尔还会替官府里的大员操持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你进城的目的,真令我好奇呢。”
萧敬暄反倒笑了:“我自有用意,不过显然不是何掌令期待的。”
何清曜弯腰将箜篌放回一边的彩漆木架,目光始终不离对面那人:“跟聪明人敞开天窗说亮话,好像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