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门口的雪人化了。
这段时间,刮了很多次狂风,也下了几次暴雨,它自然是要化的。但黑色围巾依然在那里,飘了点落叶在上面,碎石、细沙,它已经不成样子。
大门开了。
但安安静静的,春暄走过去,站在门槛外看里面,没有人影,像是空了很久了。又似乎从来没有人在这诵经礼佛,大殿里也没有过袅袅升入青天的香烟。
春暄迈步进去,轻声道:“法一?”
没有人会回她。人去楼空。
春暄走在青砖地板上,一步步走得很慢,才明白这是一场不作告别的分离。
她好像总是经历这样的离别,远赴千里的生死离别,她不知晓的搬离,一次次告别她的过去。
但观音殿里还亮着两根高烛,燃得很慢,很亮,照亮了黑天里这一方大殿。素白的观世音菩萨在烛光中依然和蔼,垂眸看着春暄,身边的两个童子也不像从前严肃,昏暗中像是沉沉睡去了,原谅了春暄的一身罪孽。
朱门里,大殿内,春暄隔着满天井的雪和观世音菩萨对视。
冷冽锋利的雪窸窸窣窣地下,阳光不是很好,不太明亮,绰绰约约。雪的白掺着晦涩的灰,太冷硬,净润素白的观世音菩萨看雪纷纷地落。
雪飘到春暄的身上,她长久地站立,满身风雪。
经文散了一地。
春暄低头看自己的手,华晚青夸过的“满手灵光”的一双手,她看到浓稠鲜红的血,灼烫的泪滴到上面,似乎要把血滴净、骨肉滴穿。
她这样痛苦,似乎想要杀死自己。
可她怎么能够死?
死亡就结束一切了。绝不像有些人说的“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敢活呢”,他们将“不怕死”当做勇敢的事,却不知道死是并不可怕的,它意味着结束,一切烦恼的消散。而活着才是漫长的与痛苦作斗争的历程。假使一个人的痛苦太重,他是不得不选择死的,没有办法。
可她不能够死。
有些人,是不能替自己做去死的选择的。
莲花座上的观世音菩萨一尘不染,春暄走近,在她的脚下,诸相非相,菩萨相非菩萨相,是名菩萨相。她又念,见菩萨色相非见菩萨,若以身、以色、以相见菩萨,即非菩萨。她劝自己,以往年诵念的经文里记载的字句。可她看了又看,放不下,她在诸多法相中见到所厌恶的,明白一切无法避免,时时刻刻地意识到,许多事情无法改变、无法拥有。
她想着自己念过的经文,又在不可得之中痛苦。她反反复复地记起,反反复复地痛。
我念过许多佛经,试图理解其中的万分之一,我注读留下许多笔记,我深刻明白它的译文,片段和它的文字重合,相信诸相非相,相信应该“断灭”、“常见”中取中道,也相信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但我太过相信,以至于太过执著,我欲望参透一切法,于其中万千佛法解救自己。一开始就是错的,愈修愈见不到如来。
我必须承认,又依然卑劣地欲望得到解救,解开人的一生苦厄,看种种业而无恐怖、无挂碍。
应生一切不执著的清净心。
但我心不安,我心不定。
不可说,非法,非非法。
春暄跪在莲花垫上,额头贴在浸凉的青石砖上,翻莲花掌,眼泪和悲伤一起滴在菩萨的面前。
山上的一些树木没有因为冬天而枯败,叶子深沉,绿得很沉重,是调好绿色的毛笔,笔尖轻蘸浓墨,绿和黑的融合。慈安寺依然在高树枝干的掩映间,千年的柏树将它护得很好。
高山古刹亘古不变,看红尘的纷纷扰扰,看众生百般业障。
春暄在冷肃中想起和方丈的第一次见面。
观音殿门大开,春暄跪在莲花垫上认真看绣在上面的莲花,方丈路过,没有走进殿门,只告诉她一句佛语,“我观如来,不定不乱。”
后来,他告诉春暄:“在这之前,春暄,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而更早之前,春暄,经文之前,你要入世。”
“甚深极甚深,难通达极难通达。”
春暄很少产生后悔的情绪,所有发生的事情,除了有些难过,不会妄想加以改变,她既不愿竭力改变,也不对看到的结果太过难以接受。
她习惯不变,一旦撬动一点变化,她知道她的生活会天翻地覆。因此她对亘古不变的东西着迷,只可惜,人的世界是念念不住,一息也不停止奔驰的。
认真想来,还是会后悔的。
不应该同许多人产生联系,注定分离的话,最好一刻也不要认识。不应该花大量的时间想着活下去,不管对她,还是对春千山、江湖白,倘若没有这个念头,总是会好过许多。
她已经泪流满面,突然想起葬礼上祝瑜痛苦的眼睛,祝瑜也这么痛苦。
春暄对于方丈的话全盘接受,只是有些后悔,如果和祝瑜见面的第一次,她走远些会怎么样呢?这样子,祝瑜大概就不会痛苦。
后悔不是雪山崩坍,满山的雪堆势不可挡地冲过来,而是正像眼前的雪,细细碎碎地遮盖住一个人。
春暄有一点后悔。
那天傍晚醒来,祝瑜那么好看,清雅、冷矜地站在那看她,他问春暄是哪家的小孩,她真诚地想和他成为朋友,一步步走近他,把他当成除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最亲近的人,在无数的细微处,她感受到一些祝瑜的喜欢。
但这点喜欢忽近忽远,她有时候感受到,像细小的菌类呼吸般微弱,但有时候感觉到冷酷,是祝瑜刻意的冰冷。她喜欢祝瑜,在隐约的喜欢里越来越在意他的喜欢,醉酒一般迷恋。
只可惜,给两人带去痛苦。迟疑、害怕、猜忌、冷漠,在两人的爱情里充斥着,将这份爱早已弄得面目全非,不管她是否能活下去,始终存在。
她依然感到对不起祝瑜。
她对不起许多人,但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她只是后悔,而这份后悔应该埋藏起来。
眼泪打湿莲花垫,鲜血浸染青板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