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春又问:“脚底板心全是水泡?全部都是吗?那是不是生毛病了呀,我也起过脚泡,穿凉鞋起的,就一个,挑破后把水挤出来很快就长好了,你有没有把水泡挑破?”
周英兰只得再次提醒她,她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小孩,这么个问来问去问得萝卜不生根的问法只能说明她吃的苦还是太少了。
接着周英兰就觉得很有必要直奔重点,不能再放出更多的细枝末梢叫鸣春揪着不放。她就说,那时候你奶奶不管我呀,屋里头那么些个小人头要养,哪里会管得上我,我就是你爷爷奶奶最不要看的女儿,他们不管我,我手疼,你奶奶不给我找医生看,我疼啊,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奶奶还嫌我烦,吼我叫我别嚷嚷了,窝点草药涂一涂就好了!
鸣春的眉头缓缓拧起,这次她却没有再发问,而是拿一双凝重的眼睛看着她姑姑。
周英兰继续嚷疼,在鸣春沉默的注视中等待,等她发问,却始终没能等来想要的萝卜根了,她继而自顾自往下说——
那时你爸是小儿子,宝贝呀,我手疼得要死要活那年,你爸也生疮,他那个疮其实很多小孩子都长过,不怎么要紧的,可你奶奶担心呀,担心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抱着哄,后来山边上拔点鸭脚板草涂一涂,好得那叫一个快!可我的手啊,耽误了呀,你姑成了残疾了!
鸣春此时就像学校食堂门口挨训的一条小狗,水汪汪的一对眼就那么直直盯着训话的人,不晓得具体发生了怎么样严重的事,但从那用力点动的手指动作与既恨又怨的眼神里被兜头泼了一桶浓烈的情绪。
那东西就跟一桶硫酸差不多,浇到谁身上都能挨着疼。
她看了看周英兰那条活动不顺畅的臂膀,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雷彩凤却很想说。
这个故事她听过,只是还有另一个角度的版本。
是蛮好的兄弟的版本——
什么小儿子宝贝?头个大孙子才是宝贝,我们上头那个哥才是真的不干活,少爷呀。到我生下来那会,哪还有宝贝不宝贝的,六七岁就去赶鸭子拔猪草,什么活不干?阿姊你的手,咱娘说过的,是耽误了,但不是不给你看,当时就说说手疼,家里农活又多,哪个当件大事?都是窝点草药涂涂就好了。后来要出嫁,晓得落下这点不灵光的残疾不对头了,那时才晓得懊悔,来不及了呀。
每次遇上蛮好的兄弟的这个版本,周英兰总是不肯歇气,往往当场就放了脸色,不容置喙地说:“你那时候小嘞,两岁的毛头,晓得个什么东西?咱娘是现在看我过得苦,想想对我不起了才那么说。她老早不给我看,是她做娘的不是了,说说耽误掉了么,她做娘的责任就小了一块了呀。”
蛮好的兄弟也不肯歇,“阿姊,这我要为咱们娘说句公道话,咱娘哪个孩子不宝贝?就谈不上要看谁不要看谁的事,咱娘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月就下地干活,她苦不苦啊?那时候谁家有个饱饭吃?你要为这事让咱娘听一辈子怨声,苦的就是咱娘!”
一个不肯歇,另一个也不肯歇,就闹起来了。
最终还是胡老师给掐断的话头,“亲姐弟的搞什么搞啊,喝两口酒就上头了,属你能耐叫得最响!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有个什么争头?阿姊她不容易,都是吃尽了苦头的,吃苦也有争头?少说两句!”
她还是那副体面的姿态,不说周英兰的一句不是,火气全往自己男人身上泼。
周英兰自然很懂得点到为止,她反复提及这个不灵光的臂膀也是精打细算过的,这些年蛮好的兄弟就是看在她这份苦头的面子上不断接济老陈家,他待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待周英兰好。
而得了实惠的周英兰,也觉得很有必要展示一番自己得到这些实惠的正当性,她从前是吃苦最凶的那个,而今理所当然享得最大的福分,是她该得的呀。
然而那次,蛮好的兄弟却放下了“好”字,提着那个“蛮”字就蹭一下从座位上炸了起来,他头一回没给胡老师面子,对着周英兰大声道:“阿姊,你搞搞清楚,退一万步来说,咱娘欠你的,我不欠!这么些年,我和老胡对你什么样,对你们家什么样,你心里清楚!往后,要是你还在我面前这么怨咱娘的,说她的不是,我把话放这,你家这门我是不会再踏进来了!”
此后,周英兰对她这条不灵光臂膀的怨气忽然就散了个干净。
雷彩凤也因此看明白婆婆那条臂膀的真正功用。
老陈家就是她这条残废的臂膀撑起来的——老大的国家户口,眼下这幢楼房的地基,老二的拉柴活,胡老师从年头到年尾不停断送来的单位发的各种福利,乃至老三的新房装修……蛮好的兄弟看在她那条臂膀的份上,托举起了老陈家。
连带雷彩凤也是被蛮好的兄弟引来的便宜媳妇。
周英兰深知这点关窍,因而时常拿往事警醒兄弟,没料想石头搬起砸到了自己脚上,这就很不划算了。
得了实惠的人最知道在什么时候该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