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小脸,看着他连追着蝴蝶跑几步都会气喘吁吁——这都是咒缚反噬的痕迹,是他在以性命,偿还当年的血债。
就像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沉疴难起,药石罔效,只能看着他一日日走向衰亡,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连恨,都成了一种奢侈。
林姜别开眼,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哽咽溢出喉咙。她抬手将他揽进怀里,指尖抚过他单薄的脊背,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哀求:“言之澈……你告诉我,这世间,当真没有两全之法么?”
怀中小小的身躯轻轻一颤,幼兽人的脑袋埋在她颈窝,毛茸茸的耳朵蹭着她的肌肤,声音闷闷的:“阿姜……想离开。”
林姜闭上眼,滚烫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他柔软的绒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哪里是想离开。
她只是,舍不得他死啊。
霜风穿牖,卷起帘栊轻颤。榻上的幼兽人蜷缩成一团,狼耳软软贴在鬓边,琥珀色的眼眸早已失了往日的澄澈,只剩一片弥留的昏沉。言之澈的气息愈来愈浅,像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将熄的轻颤,周身的皮毛渐渐失去光泽,连那根总爱缠上林姜衣袂的尾巴,也再无力摆动。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似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攥住了一片虚空。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一点莹白的光自他眉心逸出,悠悠荡荡,飘向立在榻前的林姜。那光团温软,触到她指尖的刹那,便化作细碎的流光,涌入她的识海。
那是他藏了千年的记忆,一幅以时光为轴,以爱恨为墨,绘就的长卷。
记忆里的天地,分作泾渭分明的黑与白。
一个暗淡的黑影是林姜,一个明亮的白影是言之澈。
言之澈是巫族供奉的千面狼神,来自九天之上的神域,是俯瞰众生的高贵神祇;林姜不过是巫族一介普通巫女,生于尘埃,在低等世间如蝼蚁般渺小。神域欲拓贯穿诸天的星轨大道,凡碍路的低等世界,皆在肃清之列,巫族这般微末族群的生死,从来入不了神域众神的眼。
可千面狼神在降临世间时,遭了叛神灰的暗算,神元溃散,金身重创,坠落在巫族圣山的寒潭边。是林姜,抱着一丝对神明的敬畏与怜悯,将他藏进了山涧溶洞,以巫族秘药,笨拙又执着地照料他伤愈。
朝夕相伴的岁月里,狼神褪去了神祇的倨傲,竟对这个渺小的巫女动了心。他不仅逆转了神域的肃清令,将巫族与这片低等世界从毁灭边缘拉回,更以神印为凭,与林姜定下了婚约。林姜素来自卑,不敢高攀神明,言之澈却总是执起她的手,指尖拂过她发间的碎光,语气坚定又温柔:“你对我,比我的神元性命,更珍贵。”
这话如一道光,劈开了林姜心底的怯懦。她在他的守护与爱意里,渐渐挺直了脊背,不再畏惧神明与蝼蚁的云泥之别。
可平静的日子终被打破。叛神灰的力量愈发强横,竟扬言要血洗巫族,以报复言之澈的背叛。言之澈将林姜护在身后,神眸里盛着笃定的光:“等我斩灭此獠,归来,便与你行大婚之礼。”
林姜立在圣山之巅,目送他化作一道鎏金流光,消失在天际。
可流光一去,便再无归期。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噩耗终究碾过圣山。巫族被夷为平地,焦土之上,处处残留着千面狼神独有的神纹印记。有神域下来的行者传言,狼神早已回归神域,重登神座,昔日对林姜的温柔,不过是神明一时兴起的戏耍,如今他幡然醒悟,亲手肃清了这“玷污”过自己的低等族群。
林姜绝不相信。
她像一株烧不死的野草,凭着一腔孤勇,闯过九天雷劫,踏遍万里迷途,硬生生跨越了神域与凡间的天堑,站在了那片流光溢彩的神域土地上。
直到此刻,林姜才真切感受到,她与他的距离,当真如地上蝼蚁与天边皓月。神域众神,个个衣袂缀星,举手投足间便能搅动风云,他们是漫天璀璨的星河,而她落在这片天地里,连微尘都算不上。
可林姜不想走。她要亲口问他,那句“你比性命更珍贵”,到底是不是谎言;那场溶洞里的婚约,究竟算不算数。
她终于在巍峨的狼神殿里,见到了言之澈。
可迎接她的,不是神明的拥抱,而是冰冷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