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戒指——保姆在北京之八(2) 到了上午十点多,项叔叔估计邮递员该把报纸送来了,就招呼老伴儿回家,自己到楼下的报箱去取报纸。项叔叔一共订了三份报,一份是《参考消息》,一份是《作家文摘》,还有一份是《健康时报》。北京的报纸很多,称得上是五花八门,五光十色。但项叔叔觉得有他所选订的三份报纸就够了,不管报纸再多,每天的信息就那么多,不过是互相重复罢了。项叔叔所选订的报纸中,谈健康的那份主要是为老伴儿订的。他跟老伴儿开玩笑:“您的健康最重要,您的健康就是我的健康。”项叔叔自己不怎么看健康类的报纸,不看,自己是健康的,看多了,这也是毛病,那也是毛病,就不健康了。健康不健康,自己最清楚,问别人不如问自己,求别人不如求自己。取回报纸,项叔叔沏上一杯绿茶,戴上老花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看《参考消息》。郁阿姨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用遥控器点开了电视机。电视机是点开了,荧屏上却呼呼地闪着雪花儿,不出图像。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那是因为保姆王家慧在擦拭放电视机的台板时碰到了电视天线的插头,把插头碰松动了。她起身把天线插头往插孔里摁了摁,果然清晰的图像立即显现。她曾对王家慧说过,打扫卫生时要小心一些,不要碰到不该碰的地方,看来王家慧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事情有再一再二,不可出现再三再四,她还要跟王家慧说一说。
插好了电视天线,郁阿姨无意中把电视机下面的抽斗拉了一下,这一拉不要紧,竟把抽斗拉开了。奇怪呀,她记得抽斗是锁着的,怎么没锁呢?她把抽斗合上又拉开,拉开又合上,见抽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抽斗不是别人撬开的,就有可能是自己忘记锁了。钥匙在她手上,她不开锁,就没人开,她不上锁,也没人锁。她不记得上次是何时开的锁,也不知道抽斗没上锁有多长时间了,亏得她今天把抽斗拉了一下,不然的话,她还不知道抽斗的锁是开放的状态呢。她把抽斗再次拉开,顺便检查了一下抽斗里面的东西。当她把首饰盒取出并打开时,一眼就发现,三枚金戒指少了一枚。别看郁阿姨的首饰不算少,她给所有首饰列了清单,每样首饰都心中有数。首饰盒是双层的,除了上面一层,下面还有一层。郁阿姨把两层都打开,把所有首饰都清点了一遍,没错,别的首饰都在,只有那件光面的金戒指不见了。最近家里没有别人来,除了她和老项,能够走进她卧室的,还有一个人,是保姆王家慧。老项从来不动她的东西,动她东西的人,很可能是王家慧。想到这一点,郁阿姨觉得这件事情不是小事情,得跟老项说一下。
郁金喊老项,让老项到她的卧室来一下。老项问她什么事。老项没摘花镜,也没从沙发上站起来。郁金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嘛!”老项这才站起身子,摘下花镜在手里拿着,慢慢走进老伴儿的卧室。郁金对老项说:“我的金戒指少了一枚,就是你最早给我买的那一枚。”老项说:“不会吧,你确定吗?”郁金口气肯定地说:“确定。”老项说:“你的抽斗不是锁着嘛,只有你自己才能打开。”郁金说:“我记得是锁着的,谁知道一拉就拉开了。”老项说:“人的岁数越大,记忆的误差就越大,人上了岁数,对自己的记忆力就不要太自信。我劝你还是仔细想想,是不是把戒指放到别的地方去了。”郁金摇头说:“不可能,我还没有糊涂到把戒指乱放的地步,戒指只能放到首饰盒里,不会放到别的地方。我怀疑——,”老项知道郁金是怀疑保姆王家慧拿走了戒指,他还没等郁金把怀疑对象说出来,就把郁金的话接了过去。尽管王家慧打扫完卫生就下楼买菜去了,这会儿并不在家,老项还是没让郁金把王家慧点出来,他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千万不要怀疑别人,你一怀疑别人,就有可能对别人造成伤害。遇到问题,要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郁金说:“我自己有什么责任?”老项说:“不把抽斗锁好,这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郁金说:“这是在我自己家里,在我自己的卧室,我的抽斗想锁就锁,不想锁就不锁,难道因为我一次不锁抽斗,就可以把我的东西拿走,据为己有吗?”见老伴儿有些着急,急得脸都红了,老项笑了一下,说:“冷静,不要着急。不以物喜,也不要以物悲。不就是一枚戒指嘛,反正你也不戴,有它不多,没它也不少,丢不丢的无所谓。”郁金说:“那不行,好好的一枚戒指,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就不见了,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老项说:“看看,又来劲了不是!这叫自己跟自己较劲,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苦呢?你以前说过,再也不会因身外之物寻烦恼。我以为你总算活明白了,终于成了达观之人。没想到一遇到具体事,你又不太明白。不过不要紧,俗话说当事者迷,等过了这段当事的时间,等你把这件事情放下了,还会重新明白过来。我郑重说给你两句话,希望你能记住。第一句,这件事你千万不要问王家慧,要继续保持对人家的信任。第二句,这件事你也不要对儿子和女儿说,他们都很忙,不能让他们再为咱们操心。凭咱们两个人的智慧,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化解。我让你记住这两句话,还有一层意思,遇事要把人往好里想,要留有余地,免得当戒指重新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因操之过急而后悔。”郁金说:“收起你的这套说教吧,我看你就是个唯心主义者,事实已经把你碰得头破血流了,你还不愿意承认。”老项把脑袋摸了一下,突然问:“你有胶布吗?”郁金一时没回过意来,问老项要胶布干什么?老项说:“我都头破血流了,你还不替我包扎一下。”郁金说:“你呀,你呀,你就和稀泥吧。”
王家慧买菜回来了,她买了茄子、芹菜、还买了半块西瓜。见项叔叔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说:“叔叔,我买了半块西瓜,您和阿姨吃西瓜吧。”项叔叔说:“西瓜挺好,夏天吃西瓜祛火。”王家慧说:“我没买整个儿的,只买了半个。我不会挑西瓜,买整个儿的怕买到生的。”项叔叔说:“挺好,买半个就够吃了。”王家慧把菜和西瓜提到厨房,又出来问项叔叔:“西瓜是切成牙子吃,还是用小勺儿挖着吃?”项叔叔说:“你阿姨喜欢用小勺儿挖着吃。”王家慧说:“那好吧。”她揭去蒙在西瓜切开处的一层透明塑料薄膜,取两把不锈钢小勺儿,贴皮插在西瓜瓤上,把西瓜端到项叔叔面前的茶几上,说吃西瓜得趁新鲜的时候吃,越新鲜就越好。项叔叔让王家慧一块儿吃。王家慧说:您和阿姨先吃吧。那么项叔叔就喊:“老伴儿,出来吃西瓜!”郁金没有应声。此时的王家慧,对郁阿姨的情绪是敏感的,她拿了郁阿姨的金戒指,是不是被郁阿姨发现了呢?她的心往下一沉,又一提,便把心提了起来。她问项叔叔,郁阿姨怎么了?项叔叔说:“没事儿,她可能想休息一会儿。”王家慧来到郁阿姨卧室门口,轻轻喊:“阿姨,叔叔让你吃西瓜。”郁阿姨在床上侧身脸朝里躺着,王家慧喊她,她并没有把脸侧过来,只是说:“我这会儿不想吃,你们先吃吧。”王家慧问:“阿姨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吗?”说着朝抽斗那儿瞥了一下。抽斗是合着的,她没看出抽斗有什么变化。郁阿姨说:“不怎么,我就是心里有点儿发虚,躺一会儿就好了。”王家慧把郁阿姨的话转告给项叔叔:“郁阿姨说,她心里有点儿发虚。”什么发虚不发虚,老项一听就明白,这是妻子拿话敲打王家慧,在探听王家慧的虚实。他说:“今天外面天气比较热,阿姨可能有点儿上火。心静自然凉,让她静静吧。”
王家慧在厨房里择菜,做饭,心思还在金戒指的圈子里没有出来,她平生第一次看见金戒指,是他们村的一个从台湾回来的老兵带回来的。在此之前,村里很多人从来没见过金子,更不知金戒指是什么样。听说老兵带回了金戒指,村里很多人都跑去看,并要求把金戒指摸一摸。王家慧也把金戒指看到了,只是没好意思摸。还有人说,金子可以治病,如身上长了刺瘊,拿金戒指把刺瘊擦一擦,刺瘊便会消失。于是村里长有刺瘊的人,就去借用老兵的金戒指,摩擦身上的刺瘊。后来随着农村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戴金戒指、金耳环的妇女也逐渐多起来。有的妇女是自己挣钱,自己买。多数妇女是丈夫给买。那时王家慧还没有进城当保姆,她也曾要求丈夫给她买一只金戒指,丈夫的态度不积极,说金戒指不当吃,不当穿,戴那玩艺儿没啥好处,只会招贼。王家慧赌气,说她也要进城打工,自己挣钱,自己买。等王家慧挣到了钱,可以买金戒指了,她又舍不得买了。她到商场卖金首饰的柜台前看过,也把金戒指戴在手上试过,但哪样戒指花掉她一个月的工钱都不够,还是等等再说吧。她想到在老家驻校读书的女儿和儿子,他们每个人每月的伙食费才三百块钱,她要是买一只金戒指的话,等于花掉了女儿和儿子好几个月的伙食费啊!现在她的裤子口袋里有了一只金戒指,这只金戒指不是她花钱买来的,也不是她在路边捡来的。至于怎么来的,恐怕不大好说。有一个字眼儿她想到了,那个字眼儿很难听,她不想承认,不愿把那个字眼儿和自己联系起来。但是,金戒指在她裤子右侧的口袋里存在着,她觉得口袋有些沉。她的裤子口袋里装过豆子,装过青枣儿,也装过别的东西,可从来不觉得有这么沉。沉得她腿重脚重,好像整个身体也在向右侧倾斜。王家慧听人说过,过去的人有一种自杀方式,叫吞金。人把金子吞进肚子里,金子把人的肠子坠烂了,人就死了。金子既然能把人的肠子坠烂,会不会把她的裤子坠烂呢?若是金子把裤子坠烂,金戒指从她的裤子口袋里掉出来,那就不好了。
王家慧做的午饭,是米饭和四菜一汤。她把饭菜盛好,摆上饭桌,请项叔叔和郁阿姨上桌吃饭。郁阿姨没有吃西瓜,倒没有拒绝吃饭,王家慧一喊她,她就从自己的卧室出来了。项叔叔和郁阿姨在饭桌边坐定后,王家慧却在厨房里迟迟没有走出来。项叔叔一直主张让保姆跟他们夫妇一块儿吃饭,在保姆没上桌之前,他们夫妇都不动筷子。一开始,王家慧把自己说成是一个下人,说下人是不能和主人同桌吃饭的,等主人吃完了,下人才能吃。项叔叔纠正了王家慧的说法,说人与人是平等的,没有什么下人和上人之说。项叔叔口气严肃,把问题上升到原则的高度,坚持让王家慧跟他们同桌吃饭,一块儿吃饭。否则的话,他们家宁可不请保姆。说起来,儿子和女儿当初提出为他们请保姆时,项叔叔就不大同意。他参加革命那会儿,谁家若雇佣保姆,就被称为剥削阶级,划成分时就要往高里划。现在他们却要使用保姆,这话怎么说呢!但当着大学教授的儿子和当着公务员的女儿,极力要给他们请保姆。他们的意见是,父母都这么大岁数了,跟前没人照顾可不行。而他们的工作都很忙,只好请一个保姆,替他们照顾父母。雇佣保姆的工资由他们提供。儿子还把他的顾虑点了出来,儿子说:你不要以为使用保姆是对保姆的剥削,所谓剥削是革命时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