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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胡老板进京 > 第3章 茫茫(3)

第3章 茫茫(3)(1 / 1)

 第3章 茫茫(3) 大发一家人表现得不像他们家那么激烈,但是,让他们的儿子没有参加高考,也是一肚子怨气,只是娶了便宜媳妇,让他们不能多说什么。不管怎么说,大发考上大学,学费要几万,考不上呢,张罗媳妇也不少花钱。一套房子是必须要盖的,老大结婚盖了房子,大发结婚不给盖房子说不过去。况且要说大妙这样漂亮的儿媳妇一万块也不多,可即使把老两口砸巴了也没有钱了。如果大发考不上学,家里是给他娶不起媳妇了,这一点早就和大发说过。大发说他的事不用管,这下好,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要,添置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就没事了。结婚没几天,老大看出大发两口子不像过日子人,和老人提出分家。老人能说什么呢,老大是嫌大发两个人没过日子心呀,又没有家底,怕连累了自己的日子。分就分吧,人各有命,猪向前拱,鸡向后刨,人各有道。老大分新房子了,和老人一起住,大发傻乎乎的,只好上老宅子住了。

老宅子在旧街上,临街三间青砖抱角的土坯房,墙头上长满了草。这些年人们疯了一样盖房子,旧街地方窄瘪,都向村外盖,村外有了新区,旧街显得荒凉了,剩下老弱病残。况且这房子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院子里长了很深的草,大发两口子不是干活的料,一进院子就哭了。老大听说了,可能也觉得不过意,主动过来帮忙把房子修了,院子清理了,还送了他们一个菜板,一把菜刀、一口锅,还像孩子似的给他们削了一把桃木剑,说是房子老了,辟邪。老大临走要了一毛钱,说是不能送刀,送刀会让两人断道,必须要钱。大发没有一毛钱,就给了他哥一块,大妙看见他哥的眼亮了一下。送走了大哥,他们清点了一下分得的东西,一口袋麦子,一口袋面,半口袋棒子面,一把锄头,一把铁锨,两只母鸡,四个小碗,一个菜盆,一个脸盆,一个面盆,一个脚盆,其余都是零零碎碎的东西。两个人熬了点棒子面粥喝了,然后把床铺好,并排躺在床上。

陈年的老屋子有一种霉味,渗透在每一个角落,怎么也打扫不净。大妙痴呆呆地躺着,知道自己最好的日子,就要葬送在这间黑屋子了。突然,她哭了起来,大发过来抱她,她劈头盖脸打过去,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她说大发呀,你个混蛋,你害死我了。大发也呜呜地哭,任由她打着骂着,就是不撒手。她揪住了大发的头发,狠命往怀里拽,大发的头扎到床上了,她还是不肯撒手,她要把这祸害的头摁下去,摁下去,一直摁到过去的日子里,让他从寒假后的夜晚永远消失。让我活回去吧,我要回去呀,你个祸害。大发疼得受不了了,一翻身把大妙摁在床上。他咬牙切齿地骑在大妙的身上,把衣服扒光,然后撕扯着大妙的衣服。他还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大妙的身子呢,他们过去偷着在一起,结婚了她不让他碰,他知道她恨他呀。可是他也恨她,没有她,他也不至于落到这步。可是,她敢恨他,他却不敢恨她。她把恨放在嘴里,放在眼里;他把恨埋在了身上,埋在了肉里。大妙的白晃得他眼睛一疼,流出了眼泪。他说,你个妖精,你个鬼呀。他把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一个部位,那部位像冲锋陷阵的勇士,为他厮杀,为他卖命,为他掀起淹没强敌的狂涛巨浪。她在他身下哭啊,身子要命地起伏着,像被人拽起又扔下,她说,你个祸害呀,我不想活呀,你个祸害。她嚷着叫着,把身子高高挺起,像迎战的旗帜,哗啦啦扑向敌人。她的嘴里射出了炸弹,一发又一发命中敌人,在他脸上、身上遍地开花。她腾起双腿,紧紧箍起敌人的腰背,把他最后的力气汲取殆尽。她的手是她最锐利的武器,所到之处战绩斐然。他说,你个妖精,我疼呀,你要疼死我呀。他大声地哭,肆无忌惮,多少日子了,你们都哭,你们都打我,骂我,你们谁管我了?我死的心都有呀,你个妖精。他死命压住她扭动的身子,像驾着桀骜不驯的野马。你踢吧,你打吧,你咬吧,我不撒手。他大声哭着说,你咬吧,我就不撒手。战场上的东西都被他们踢飞了,空空荡荡地迎接他们一次又一次冲撞。他们一会儿像两军阵前的仇敌,相互厮杀、拼搏;一会像绝处逢生的爱侣,相互抚摸、安慰;一会儿一起哭,一会儿又一起骂。汗水、泪水、血水,在他们身上淌下来,流进了他们的眼里、嘴里。他们吞咽着苦涩的高峰,像视死如归的英雄,拥抱着、搀扶着,一起绝望地跳向无边的深渊。

然后,他们像两条鱼被扔到了岸上。潮水退去,千帆无踪,黑夜的阴影覆盖了一切。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呼救,只有他们自己,互相治愈自己的伤口。他们都懂,可是,仇恨又让他们互相诅咒,他们就这样吃力地对峙着,像两个伤兽,都想吃了对方,又都担心自己力不从心,被对方吞噬,所以都在等待。可是,他们不是兽,他们是两个饮食男女,两个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的孩子,他们都不敢死,只想活着,今天活着,明天还活着,吃饭、睡觉、交媾,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他们再也做不了什么了,他们把对方的腿都砍掉了,谁也走不了了。

村里不少人都听到了他们鬼哭狼嚎的夜晚,可是,没有几个人心疼这两个孩子,两个大学苗子,没有人理解他们的绝望和无助。他们不说什么,但是眼里是嘲笑和好奇。有文化的人就可以这样叫唤吗?非要这样叫唤吗?这样叫唤能让人神魂颠倒吗?第二天夜里,不少人恶狠狠地逼着自己的老婆,“叫,你叫呀。”他们的老婆不叫,叫不出来,她们体味不到入骨入髓的伤痛,所以她们闭着嘴,两腿夹得紧紧地,拼命迎合丈夫的进攻。她们也想让自己的汉子疯狂,可是,她们的嘴里塞满了平庸的生活,她们叫不出来,她们永远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嗥叫,是一场生与死的激烈战斗,这场战斗让这个夜晚充满了血腥和秘密,在村里大街小巷飘荡了很久。

第二天,他们就学着过日子了。他们手里只有600块钱,已经买了一张床,一个三屉桌,剩下的钱他们认为应该买点有用的,在集上转了一圈,竟然想当然地买了一个书橱。他们还像幸福的新婚夫妇一样,买了一堆零食,他们实在是太不懂日子的含义了。下午,他们去分给他们的地里看了看,一亩棉花、一亩棒子、五分豆子。他们虽然干农活不多,却也知道怎么干,现在棉花看来该打药水了;棒子叶比别人家黄,应该上肥;豆子地里长满了草。活儿这么多,他们却不知道发愁,就去种子站买了农药、化肥和锄草剂,剩下不到40块钱。两人直接去了地里,才发现没有喷雾器,又折回来,花25块钱买了喷雾器。干起活来,才发现地头真长呀,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到头一样,肩膀勒得生疼,腰直起来就不能弯下,腿发抖,蹲下就站不起来,两人谁也不敢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是这种苦刑的罪魁祸首。闷着头,较着劲,两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裤子都湿到膝盖,紧紧地贴身上。农药刺鼻的味道混合在汗水里,紧追慢赶地流进眼里,杀得眼睁不开。大妙想坐下歇口气,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长毛虫子径直爬过来,吓得哇一声跳起来。太阳真顽固,牢牢地站在天空,云彩走了,风走了,它还在;云彩又来了,风又来了,它还在。它怎么不走呢,和云彩一样快快走,和风一样快快走,再不走,他们就趴下了,再也起不来了。天终于黑下来,药水也打完了,两人沉默着,收拾了东西回家。大发主动背起喷雾器,手里提起剩下的几件小物件,大妙就跟在后边,腿勉强能听使唤,跟着她的身子一步步挪腾着。

空气雾沉沉地,散发着腥咸的味道,有谁家的牲口走过,就留下难闻的臭。人人脸上都看不出鼻子、眼的轮廓,脏兮兮的,八辈子没洗过脸的样子。大妙觉得脚下的路太难走了,这一辈子就在这坎坷的路上,头不抬眼不睁地熬下去吗,她用心灵深处的小拳头砸巴着自己,一遍遍问,脚下的草,树上的叶子,马蹄子上的粪,她都问了,问哪里哪里就昏天黑地。大妙真绝望了,回到家又是嚎啕大哭。

大发其实也想哭,可是他看见大妙哭了,他就忍住了,也不去劝她,任她自己抽抽嗒嗒地,把个黑屋子浸淫得更加阴冷霉臭。他抱柴烧饭,却不会点火,划了几根火柴就是点不着。他想叫大妙,可是大妙躺在床上,大眼直愣愣地瞅着房梁,心思早就沉到哪个井一样深的日子里去了,就赌气自己一根又一根地划火柴,总算划着了一堆麦秸,火苗欢腾起来了。他连忙塞进去一把硬一点的棉花梗,火又小下去,吓得他急忙塞进一把麦秸,火被捂灭了,浓烟嚣张地冲出灶膛,扑打在他的脸上,一把就把他的眼泪、鼻涕给拽出来了。大发找到了能够掩饰自己哭的理由,索性让眼泪自在地流个够。他闷在灶膛前,哭得也是惊雷阵阵。两个人各有各的悲伤,谁也救不了谁。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各自哀叹自己的命运,抱怨着对方的轻率,谁也不说一句话。灶膛的火却像没娘的孩子,没人管,没人问,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了,可是哪天不经意地,发现那孩子竟然好好地活着。如今,火烧到了灶膛门口,火苗红通通地,把屋子烘得有了几分生气。大发最先就不哭了,把火往里捅了捅,又塞进去一把棉花梗。做熟饭,却发现大妙已经睡着了。也别说,第一天干这么重的活,太累了,大发拿不准该不该叫醒她。正踌躇着,听见有人敲门,开了门,是大妙的弟弟妹妹小明小玉,两个孩子都瘦巴巴的,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大发赶紧把两个孩子让进来,把大妙叫醒。大妙看见小明小玉,眼里又是一酸,但是怕小明小玉看见,就一回身把泪咽了下去。她问小明小玉,家里好吗。小玉眼圈先就红了,说:“妈妈病了,一天没吃饭。”她心里一惊,连忙问:“怎么了?”小玉说不出来,就说一天没吃饭。她问小玉你们吃饭了吗?小玉说:“我们不饿。妈妈说,让你们明天给棉花打药水就行了。”大妙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把小明小玉揽在怀里,呜呜噎噎地又哭了。哭了一阵,拿出上午买的小食品,给他们分了,然后盛上饭,简单吃了,大发和大妙领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

几天没见,妈妈真见瘦呀,脸上的肉像是贴上去的,紧巴巴地托着无神的眼睛。从爸爸死后,大妙格外怕这双眼睛,她觉得那眼睛里属于母亲的东西已经很稀少了,更多地是对她害死父亲的怨恨。妈妈看见她进来,眼里母性的光芒一闪,立刻就被自哀自怜的潮水淹没了。她呻吟着躺下去,身上倘佯着急需让人怜爱的不幸。大妙知道,母亲就是想让自己知道,是她制造了这一切不幸,她在逼迫自己必须承担下来。大妙没有选择,即使母亲不逼自己,自己也没有选择,没了父亲,小明小玉还小,一家人要活下去,她有选择吗?她没有,她抖擞起精神,像父亲生前一样,赶紧给妈妈做热汤面,然后哄着小明小玉学习,自己到院子里,抄起扫帚扫院子。大发走过来,抢了她的扫帚。她就拧开水管,把水缸接满了水,喂饱了牛;鸡已经进窝了,她就不再管它们。她做着这些的时候,母亲已经吃完了饭,脸上有了血色,目光也柔和踏实了许多。她们想留下来,但是母亲拒绝了,母亲不想和她在一个屋里睡,她仍然怨恨自己。大妙很愧疚,自己害死了她的丈夫。大妙想让妈妈心疼一下自己,自己现在很绝望,可是妈妈沉浸在自己作为女人的痛苦里,早已经顾不上作为母亲的责任了,否则,她怎么会不给小明小玉做饭呢。

她给妈妈斟了杯水,说:“妈妈,明天我带你去医院吧。”妈妈眼圈立刻就红了,说:“我是去不了那个地方了,去了就想起你爸,总觉得他还在那里抢救呢。”

大妙没有被打动。她知道母亲的悲伤是真的,可是她用悲伤刺痛自己也是真的。母亲永远不会忘了揭她伤口的痂,就是要让她记住,她伤害了自己亲人。她开始以为父亲一死,她们会相依为命,互相搀扶着过以后的日子。现在看来,母亲想把一切都扔给她。而她自己,要披着悲伤的外衣,把作为母亲的责任一起装进对父亲的追忆,她要躲进逍遥的心里去了,再也不出来。

大妙看看大发,大发更黑更瘦了,眼睛有些迷离。她说:“怎么办呢?”大发的目光一下子躲开了,喏喏地说:“咱、咱多来干活。”母亲显然不仅需要干活,她也是。失望像季节的风,谁也挡不住,穿云破雾就过来了。大妙不在乎他说什么,大妙在乎在他躲闪的眼里看到的。一个19岁的男人,会有什么样的灾难让他成长,让他抖抖肩膀,和自己一起承担苦涩的岁月?大妙不知道。大妙突然看不到和他的未来了。在学校时,他们只要承担自己的命运,那时他们曾经共有一个未来。可是,现在,当他们必须共同承担自己制造的残酷、破碎的日子时,她扒拉开自己的伤口,看见妈妈、小明、小玉的伤口也要她修补,这时却发现大发没有和他在废墟上建构新起点的可能。他们只共有现在,至于将来的时光,他们相互迷失了。

大妙发现父亲一死,就像房子被抽了房梁,稀里哗啦倒了一片,砸坏的东西看不出伤在哪里,可是,都不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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