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茫茫(2)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父亲冲过来,有人拉着、拽着。父亲突然泄了气,哭着说:“我打死你也救不了我女儿啦!”那哭声就像奔腾的洪水找不到出口,发出尖锐的啸叫,一会又像进入狭窄的浪窝,打着旋进入无边的黑暗。他心里那点小小的灯火,熄灭了,没有了,被汹涌的浪头吞噬了,再也看不见了。他忽然感觉没力气了,血被抽干了,像一片干枯的棒子叶,被秋天的风一吹,在荒凉的田野上滚动翻卷,落在一棵棒子根碴上。那是谁干的活,这么不利索,留下这么多棒子根碴,直愣愣地,露着尖利的锋芒?他一动,身子被呲啦一下子,划破了。他感觉到那疼,扎心的疼,他被划疼了。这一辈子在庄稼地里,他多少次被划疼了,可是,他都忍了,他能忍,为了儿女们,这点疼算什么?可是,今天,这刀子真快呀,把我的皮肉都扒了吗?听说过古人犯了大错是要凌迟的,就是一刀一刀把人割了,我怎么觉得有人一刀一刀割我的心呀。他又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妙呀,我疼呀,妙呀,我的心疼呀。”那哭声就穿过十几里的山路,吱吱呀呀地,到了香寺镇香寺村一棵老槐树下,树皮皴裂着,咯地那哭声就丝丝缕缕地,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可那哭声停不下来呀,辗转反复,又到了一所坐北朝南的老房子里,烟熏火燎的屋顶,挂着灰黑色的蛛网和蹋灰。一个十岁男孩和一个八岁女孩在吃馒头咸菜,两张小脸脏乎乎地,垂着和大妙一样细长的眼睛。那眼睫毛真长呀,在小小的鼻梁上留下了细嫩的阴影。那哭声就停在那阴影里,舍不得出来。一会两个孩子站起来,哭声想给两个孩子洗洗脸,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想说句话,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两张小脸上绕来绕去。这两个傻孩子呀,他们还听不到他爹的哭声。他的哭声到家了,在家里的房梁上、柜子上、饭锅里、门台子上转来转去,他还在那几只鸡的翅膀上停了一阵,这真是几只好鸡呀,每天都能下蛋,那些鸡蛋都给了大妙,她学习紧呀,要营养,两个小孩子都舍不得给吃。那哭声在大妙的一本中学书本上停得时间最长,把书本都给打湿了,看不出是被泪还是血打湿的,然后在院子里又盘旋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夔川市医院。那时候那哭声只剩下一缕游丝,他想到大妙房间里看一眼,到了门口一赌气又回来了,然后他在医院抢救室雪白的四壁上飘来飘去。他看见自己的老婆,哭声忽然就使出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声音就像有人被突然扎了一刀一样,嘶哑得有些声嘶力竭。这个老婆子不容易呀,自己当初用50斤麦子换来了她,可她结婚的时候非要多给她娘家20斤棒子,就这20斤棒子,让他几十年没正眼瞅她。后来大妙大了,又有了两个小的,才觉得她也是家里一口人了。这两年,大妙越来越有出息,都看见大学的眉眼了,才知道她为他做了贡献呢,给他生了三个好孩子。三个孩子都平头正脸的,农村这样的孩子不多呢!两个小的还看不出什么,看看大妙,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成绩还这么好,这家人有盼头啦,觉得老婆子人还真不赖。老婆子在哭,怎么她的哭声我听不到呢?他看见老婆子使劲抱着自己的腿,哭得昏天黑地。有人对准从前的自己,又是打针又是输氧。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不需要了,他此刻才真正轻松了,平静了。他说,老婆子,别忙了,我的心呀,已经被刀子一刀刀割没了,血管一条条给挑断了,我活不了啦,你带着孩子们熬吧。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看见有些白羽毛一样的东西,托起了自己,自己就轻飘飘地飞起来,他终于离开了他的亲人、孩子和庄稼,自己走了。
四
大妙听着隔壁的喧闹,知道自己的翅膀已经被连根铰断。从此以后,纵有天高的梦想,她是再也飞不起来了。她怀孕了,这真是天大的雷呀!她是怎么怀孕的呢?他们就一次呀。那天是寒假回来,好多同学都回来了,可是他天黑才到,他进了教室拿了一本书,出去的时候,丢在她书桌上一张纸条。她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看,剩下的几个同学都在学习,没有人注意自己。她偷偷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在学校后面等你。她真着急,现在这么忙,有什么事能比学习更着急呢?不是说好了高考结束后两个人再说话吗?可是,如果不去他会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的,这个死心眼。她又气又恨,匆匆看了两个单词,一路走一路背,还要四周围看着,免得让别人看见。
天已经黑下来了,远处灯光微茫,大树巨大的阴影此刻魔鬼一样,在虚空中摇摇晃晃。有鸟倏忽飞过,这个季节只能是麻雀。风有些燥热,从树梢上哗哗趟过。有东西吹进眼睛里,她揉了揉,一粒无穷小的尘埃伴随着眼泪流出来。没有月亮,星星也很稀少,黑黝黝的天空有些迷茫和空洞。大妙忽然有些害怕,没有来由地,那恐惧从骨头里呲呲地冒出来,从她的脚尖一直爬到腿上,腿就像气球被一下子吹起来。但是,那生长在血肉里的力量竟像给撒了气一样,转瞬就消散了。她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自己往前走,她停了下来,等着那神秘力量更强烈地抻拽。可是那感觉似乎有些淡了,她找不到理由让自己不去和大发见面,毕竟一个寒假没见面了,她刚才看见他时心里也是怦怦直跳,她知道自己是想他的,很想很想,那种想就像有了一根粗大的绳子,拉着他,拽着她,往那看不见的黑暗一步步走去。可心里像有一把锤子,使劲擂自己的胸口,把自己擂得口干舌燥。那恐惧又来了,缠到她的腿上,伸出尖细的嘴,咬破了她血肉里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抽空了,可是,她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大发从后边一下子就抱住了她。他们不计后果地抱在一起,她的舌头被一条巨大的蛇给吞噬了,那是一条多么强悍的蛇呀,在她干涸的嘴里喷云吐雨,上下翻动,把她的理智一点点从口腔里吸走了。他们相互撕咬着、吞噬着。大发的手慌乱地进入了她的衣服里,在她坚硬的乳房上揉捏,她那年轻的乳房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摧残,疼地躲闪着、颤动着,可是,很快,又傻呵呵地迎上去,寻找那奇妙的疼。两个年轻的身体已经被点燃了,那蛇突然坚硬地到达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了,大发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裤子,在她的身体里忙乱地摸索着,她想躲,可是她的力量已经被放走了,停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一息尚存的理智最后的挣扎和迷乱。她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那味道带着海啸般的声音,有着尖利的锋刃和赭红色的叶片,在她的身体上巡游浪荡。她想站起来,那条蛇阻止了她,猛然挺立起来,粗暴地咬破了她的身体,她疼得大叫了一声,就被一种突如其来地白光击懵了,然后她战栗起来,身体发出欢快的呻吟,眼睛里有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已经被熔化了,变成了一汪散发着香气的水酒,在初春的原野上弥漫着、飘荡着,让别人醉了,让自己也醉了。突然,她听到大发大声地喊着:“妙,妙,妙呀。”就急剧地抽动着,然后身子一挺。大妙觉得身体里滚过一阵热流,那热流以惊人的速度冲击着,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浩浩荡荡,直接就进入了华丽的子宫。直到这时,大发才偃旗息鼓,瘫软在大妙的身上。一阵冷风吹来,那风长了眼睛似的,找到大妙衣服的缝隙长驱直入。大妙打了一个冷战,醒了,她嗥叫了一声推开了大发,然后扑到大发的怀里哭开了。
从那天到昨天体检,已经将近六个月了,那个占领她子宫的小小精子,已经伸胳膊长腿,轻而易举地推翻了她鲜活的命运。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怕它,手战战兢兢地在光滑的肚子上寻找,希望在哪一个瞬间能找到一个新生命邪恶的光芒。可是,她的肚子除了比原来稍微大一点,什么变化也没有。怎么可能,就因为那点小小的生命,她的一生都毁了呀。想到自己的命运,她又哭起来,她说:“你出来呀,你让我看看,你这个小杂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人管她。哭了一阵,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没有人呢,大家把她扔了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她止住哭,坐起来,楼道里是杂踏的脚步声,各种医疗器械碰撞声,却没有人说话。爸爸呢?妈妈呢?还有大发,那个混蛋去了哪里?老师们呢?怎么这么一会就都没有了呢?
她走出病房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的母亲看见她出来,疯了一样扑了过来,一边骂着一边哭呀。她说你个小浪丫头呀,你把你爹气死了,你把你爹气死了,你个小浪丫头。我怎么这么不长眼呀,生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啊。你爹最疼你呀,你害死了他,你这回可没有爹了,你这个丧门星呀。她还想接着数落下去,可是她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医务人员手忙脚乱地抢救她的母亲,她倚着墙,被人们斥来喝去,那些医生走到她身边都要说一句:一边去!或者说:躲开!眼神的厌恶毫不掩饰。有个老太太颠着小脚走过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看看,你这是作孽呀,你害死自己的亲爹呀,你这个不要脸的。”然后哭着走开了。人们都在骂她,她慢慢出溜到墙根底下,不再说话,也没有了眼泪。她心里说,发生了什么事了呢,我怎么在这里呀。她说:“妈妈,我的馒头呢,我要带着去上学了。”小明拿走了她的新铅笔盒,她对小明说:“小明,再有两个月姐姐就上大学了,考上大学姐姐就把铅笔盒送给你。”小明跟她拉钩,她呵呵笑起来。她看见很多陌生人架着她母亲过来了,她站起来说:“妈妈,我上学去了。我们要初选了。”妈妈怎么愣怔了,她听不见吗?她大声地说:“妈妈,我要上大学了,我要走了。”妈妈怎么哭了,真是的,你为什么哭呀?我出人头地了,我要上大学了,我要飞啦。她飞快地转了一圈,偷偷捂着嘴笑了。妈妈啪的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怔住了,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妙,妙,你可别疯呀,妙呀,你千万别疯呀。你爸死了,就我们娘几个了,你千万别疯啊。”
她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一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她浑身的血就从头发里渗出来,把她的眼睛都染得血红。后来人们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哭声,真惨呀,三里外都听到了,多少年忘不了,想起来大热天也浑身发冷。
五
给父亲出殡的日子是个响晴的天,院子像是流干了泪的眼眶,拥挤着土坷垃一样的灰头灰脸。大妙穿着一身粗洋布孝服,身上到处粘着泥土和草屑,脸上也看不出什么颜色,被泪水、鼻涕、汗水划拉得脱了形。父亲躺在灵床上,由于天热,肚子已经涨起来了,用一个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孝子们的头发也乱草一样,抖抖索索地。有一瞬间大妙竟然觉得父亲的选择很好,静静地走了,剩下的事再也和他无关了,其实早晚也是要有这一天的,早走和晚走有什么区别呢。她一想这些,悲伤就轻了些,可是又一想到,自己再也没有父亲了,没有了遮风挡雨的人,她又悲从中来。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嗓子嘎嘎地干叫着,发出难听的声音。
好容易把一些烦琐的过程做完,起灵了,人群浩浩荡荡地向坟地出发。下葬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把父亲的灵柩放进墓穴以后,大妙突然跳了进去,她抱着父亲的棺材,用了平生的力气,用头使劲撞着,哭声像是一团浓烟滚滚的火,在她的胸膛、喉咙里燃烧、升腾。她说爸爸你带我走吧,我也不想活了。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哭声四起,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滚滚而来,卷着混黄的波涛,让庄稼和青草都颤栗了。好多人也相继跳下墓穴,把大妙往上拉。大妙挣扎着、吼叫着、央求着,许多手在她身上抓扯着。大妙觉得有人在拧她,是那种死命的拧,突如其来的拧;也有人在踢她,他们的仇恨让大妙清醒了,大妙的悲伤不能打动任何人了。在乡人们眼里,她的罪孽早已经把她的悲伤和绝望给淹没了,死都不足以洗清这一切。她无力地放弃了努力,任由乡亲们把她拽到地面上,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又把她击垮了。
孩子早产了,是个女婴,母亲还流了眼泪。大妙就像一生大风大浪地折腾,突然到了小河沟子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草草地在床上躺了几天,父亲“五七”一过,就和大发结了婚。没有举行婚礼,没有人来道贺,甚至连一张结婚证明都羞于去领,他们像被人群抛弃的一对迷羊,开始了他们茫然的婚姻生活。
没几天,高考结束了,李猛给他们送来了在学校的用品。大妙只是和李猛见了一面,就进了屋子,再也不肯出来。大发和李猛说了会儿话,问了问班上的情况。李猛说:“你们的事对学校打击挺大,班上也是,班主任写了停职检查,念检查的时候都哭了。今年高考成绩好不了,咱们班肯定是完了。”李猛临走想和大妙说句话,但是,看来大妙和大发都没有这个意思,就大声说:“大妙,没什么了不起的,咱年轻,咱输得起。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什么困难找我李猛。”大妙早已经在屋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