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七年,秋,浮玉京。
夜凉得渗骨,风像无形的刀子,穿过钦天监观星台高耸的石柱,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无数冤魂在暗处窃窃私语。监正周淳风裹紧厚重的官袍,那象征着他身份的紫绶金纹在惨淡的星光下也失了往日的华彩。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仰头望天,浑浊的眼珠里倒映出一片诡异而喧闹的天穹。
紫微垣,帝星所在。本该清辉熠熠、群星拱卫的皇室星域,此刻却显得黯淡不明。其侧,一颗赤红色的妖星灼灼闪耀,光芒竟蛮横地压过了周遭群星,不退反进,步步紧逼,带着一种不祥的、睥睨一切的傲慢,牢牢钉在帝星之旁。
“第几日了?”周淳风的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透着一股被抽干力气的虚弱。
身后侍立的年轻副监李淳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低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天上那尊凶神:“师、师尊,已……已三日了……荧惑守心,光芒愈盛,这、这是大凶之兆啊!”
周淳风闭上眼,胸腔里一阵窒息般的闷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荧惑守心,主天子危,大臣篡。这不仅是天象,更是催命符,是悬在整个天都国头顶的利刃。他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三日前那场怪梦,以及梦中那四句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的偈语:
“朱雀焚翼,玄武承欢,青龙蛰伏,白虎临坛。”
梦醒时,他冷汗涔涔,心悸不已。然而更让他恐惧的是,不过一夜之间,这四句谶语,竟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传遍了浮玉京的大街小巷,从王公贵胄的深宅大院到贩夫走卒的茶余饭后,人们或明或暗地议论着,揣测着这“天启”背后的含义,一种不安的骚动在城市的脉络里无声流淌。
是谁?是谁泄露了天机?还是……这天机本身,就是冲着他这位钦天监正来的?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他猛地转身,紫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灰败的凝重。
“备轿!即刻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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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早已下钥,沉重的宫门如同巨兽的颌骨紧紧闭合,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但天子特谕:星变期间,钦天监随时可入宫面圣。老皇帝陈景琰年逾六十,近年多病,对天命鬼神之说愈发痴迷恐惧,近乎到了荒诞的地步。
周淳风的青呢小轿被特许抬入宫门,轿夫沉重的脚步落在空旷的宫道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回响。穿过一道又一道朱红宫门,每过一重,守卫森严的禁军士兵都用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探究的目光扫过这辆不起眼的轿子。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出老远,格外刺耳,仿佛在宣告着某种不寻常的来临。
周淳风坐在颠簸的轿中,指尖冰凉,即便拢在袖中也捂不出一丝热气。他无心看窗外飞速掠过的宫墙檐角,只是默默地在心中推演那四句谶语。
“朱雀在南,焚翼是否指南境边军或有火患?‘玄武’主北,又喻指什么?‘承欢’……这词诡谲,是承谁的欢?最怕这‘白虎临坛’……”他想到这里,心脏猛地一缩,“西方属金,主兵戈杀伐,临坛……岂非暗示兵祸将直指皇坛,危及陛下?”
他越想越惊,冷汗一层层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后背上。这谶语像一张模糊却巨大的网,似乎要将整个王朝都笼罩进去。而他,首当其冲。
轿子微微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周监正,陛下已在紫宸殿偏殿等候。”
周淳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弯腰走出轿厢。抬头望去,紫宸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巍峨而压抑,几盏孤灯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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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皇宫最偏僻荒凉的西北角,漱玉宫。
这里与其说是一宫主位殿宇,不如说是一处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冷宫角落。院墙斑驳,荒草萋萋,檐角甚至结上了蛛网,在夜风中细微地颤抖着。
偏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驱散不了满室的清冷和昏暗。三皇子陈珏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袍,袍边甚至有些磨损起毛。他正就着这可怜的光亮,蹙眉翻阅一本泛黄残破、散发着霉味的旧宫册。
冷风像狡猾的蛇,不断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将他清瘦挺拔的身影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拉扯得忽明忽暗,形如鬼魅。
他的母亲,曾是南方强国南胤送来的质子,一位身份尴尬、处境微妙的美人。在他很小时,母亲便在这座冰冷宫殿的某个角落里“病故”了,死得无声无息,像一片落叶被秋风卷走,未曾在这深宫高墙内激起半点涟漪。
他曾也以为如此。直到半月前,他整理母亲仅存的几件遗物时,在一个看似普通的紫檀木妆奁夹层里,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东西——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性状可疑的灰白色香灰,以及一枚小巧精致、却刻着奇异非宫中制式符文、轻轻摇动却发不出声响的银铃。
这些东西,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安分守己、郁郁寡欢的质子妃手中。
疑窦一旦种下,便疯狂滋生。他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偷偷查阅旧档,尤其是永熙初年前后,与南胤、与宫中妃嫔、甚至与钦天监相关的零星记录。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而悠长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陈珏揉了揉酸涩发胀的双眼,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宫册上一处明显异常的墨迹——那似乎是一个被刻意涂抹掉的人名,旁边还隐约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官衔印鉴。他屏住呼吸,试图从墨团的边缘和纸张的纤维纹理中辨认出一点端倪。
就在这时,窗外原本只有风声的寂静突然被打破!
一阵压抑的、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男子粗暴低沉的呵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夜的帷幕。
陈珏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他迅速吹熄油灯,将宫册塞入怀中,整个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床榻旁的阴影里,仿佛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他微微侧身,透过窗纸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向外望去。
只见宫道尽头,几名穿着东宫内侍服饰的太监,正粗鲁地拖拽着一个衣衫单薄、发髻散乱的宫女。那宫女看起来年纪很轻,口中被塞了布团,只能发出绝望而模糊的“呜呜”声,泪水糊了满脸,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她拼命挣扎,但力道微弱,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