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海渊中艰难上浮，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冷。

刺骨的寒冷并非来自深秋破晓时分庭院石板上凝结的白霜，而是源自铺在地面那层薄得可怜的稻草垫，以及身上那件粗糙、硬邦、散发着霉味的粗布衣裳。它硌得我皮肤生疼，与记忆中最柔软的纯棉睡衣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紧接着是听觉。

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钟声，近处是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压得极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交谈声，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我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昏暗的光线，来自高处一扇糊着粗糙窗纸的小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许多人挤在一起睡眠的浑浊气息。我躺在一个大通铺上，身边蜷缩着几个模糊的人影，还在沉睡。

这是哪里？剧组？恶作剧？梦？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和虚弱，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一双陌生、纤细、指节却有些粗大、指甲缝里带着泥垢的手。这不是我的手！

恐慌如同冰水泼面，我几乎要尖叫出声，却死死咬住了嘴唇。一股不属于我的、零碎而混乱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无尽的跋涉、人牙子的呵斥、冰冷的镣铐、一座极尽宏伟的府邸、严厉的管教嬷嬷、“凌汐”这个名字、还有永无止境的……劳作。

凌汐？我是凌汐？

不，我是林夕！现代的大学生林夕！我应该在图书馆里准备毕业论文！

巨大的认知冲击让我浑身发抖，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不适，摸索着下了通铺，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踉跄着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积满灰尘、模糊不清的铜盆前。

水中倒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脸色苍白，带着营养不良的憔悴，但即便如此，也难掩那惊人的美貌。眉眼如画，鼻梁秀挺，一双杏眼因为惊恐而睁得极大，瞳仁黑得像最深的夜。这是一张足以惹祸的脸。

绝望瞬间攫住了我。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林夕，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学生，不知为何，魂穿到了这个不知名古代时空一个名叫凌汐的小丫鬟身上。

门外传来粗鲁的敲门声和一个婆子尖利的吆喝，我听不懂，但意思很明显——该起来了。

生存的本能压下了所有的震惊和恐惧。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麻木地穿上那身灰扑扑的粗使丫鬟服饰，跟着沉默的人群走出低矮的耳房。

天光微亮，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瞬间窒息。

朱红的高墙，碧色的琉璃瓦，雕梁画栋的殿宇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汉白玉的栏杆精雕细琢，庭院中古树参天。这一切都无声地昭示着此处主人的极度尊贵与权势。

我被分派了洒扫的活儿，拿着比我还高的扫帚，在管事的监视下，机械地清扫着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和尘土。身体记忆似乎还在，动作勉强算得上熟练，但我的灵魂却在尖叫。

通过观察、模仿和连蒙带猜，我艰难地获取着信息。这里是汉王府。王爷是朱高煦。年号似乎是永乐……明朝！我竟然到了明朝！还是永乐年间那个野心勃勃的汉王朱高煦的府上！

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听不懂指令会挨打，活干得慢会挨打，甚至只是不小心抬头冲撞了哪位路过的有头脸的宫女太监，也会招来一顿斥责甚至掌掴。食物的粗糙和匮乏超乎想象，晚上睡在冰冷的通铺上，听着身边人压抑的啜泣或麻木的呼吸，我对“穿越”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

这里没有浪漫，只有最赤裸的生存压力和无处不在的阶级压迫。我只是这庞大王府机器里最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替换、被碾碎的一颗尘埃。

战战兢兢地过了几天，我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那过于出众的容貌还是惹来了麻烦。同屋的丫鬟排挤我，管事嬷嬷看我的眼神带着挑剔和莫名的厌恶。直到那天，一个面生的、衣着体面些的大丫鬟来到我们住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收拾一下，王妃要见你。”

那一刻，我知道，平静（如果能称之为平静的话）的日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