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银盘高悬,内廷夜深人静时,帝王仪仗伴随礼鞭破空声遥遥而来,停至东华宫门前。男人自龍辇而下,不疾不徐迈开步子,黑衣红墙,偏因背光而行踏月银霜,吞噬光明浸溺黑暗,冰冷月光穿越肌骨照进他眼眸,结成凝魄冰霜,冷而不锋,唯有一抹温柔晕开边缘,似有似无。
他在月下行走。
隔着傍晚稀疏薄雾,帝王的多情眼,竟在这一霎不甘隐藏闪烁起来,似水般流淌,再飞逝于眨眼之间,莽莽不能寻。
守在主殿门边的女子遥遥望他。待见帝王快要走进前来,楼犀兰蓦地呼吸一窒,几乎是瞬间眼前开始重重迷炫,扶着门边的手脱力一滑,她深深埋下头,借势行大礼。
“拜见陛下,陛下夜安。”
耳鸣声似落雪有声星星点点,涌起强烈心悸。直到有冰凉的手扶起楼犀兰,所有晕眩、耳鸣与心悸才在这一刻渐渐平息,楼犀兰讶然抬头,为帝王不同于午时的主动。她几乎是立刻想起中选当日种种,弯起眉眼,以作掩盖。
“幽阳君夜安。”帝王低头微微一笑,很淡很淡,淡得快看不出弧度,过近的距离令楼犀兰看清他眼中并无笑意,分明虚假得像个本不该存在的人。他态度不远不近,没有疏离没有熟稔:“今夜风大,孤观幽阳君似有不适,当心身体。”
“......谢陛下关心。”楼犀兰低眉顺眼,不去直视帝颜。
帝王拉着她腕的手一转,宽袖搭上她肩膀,挥手让人退居殿门外,楼犀兰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而走。顷刻之间,东华宫主殿之中只剩下他二人。
朦胧月光穿过毛玻璃,泄了一地红烛摇曳。当下正是夜半天明,温香软玉,美人在怀的好时候,本该直入主题,愉快发生点什么,帝王却在此时目光一转,落于窗边软榻之上。
一本摊开的书卷被人随手一放,似是进度喜人。帝王放开楼犀兰,他长得高,腿长,步子比寻常人大些,闲闲几步走至榻边,负手拿起,念出名字:“《奇居十二录》?”
“幽阳君喜欢这些?”
“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内容颇为新奇怪诞,妾拿来打发时间罢了。”
“怪诞?”帝王重复她的用词,背对她看不清神情,楼犀兰只能看得见他玉冠上镶嵌的明珠:“幽阳君何故如此认为?”
“妾自幼体弱,久居深闺,入宫前不曾出过家府,受困于方寸间。入宫后偶然幸得此卷,本极好奇,看了大半却只觉货不对板,尽是虚想空妄之言,并无所奇之处。非是如它最开始所说,真实写下天下见闻,筛选后供观者一阅。”楼犀兰坦然自若,语气谦卑用词大胆:“妾不才,见识短浅,自然认为其怪诞。”
帝王听了却好像笑了一下。
“珑阳楼氏才惊天下,族中幼子毋论女男皆要授礼,阅百卷,习精武。幽阳君不必自谦,妄自菲薄。”
男人放下书卷,转过身,声音稍微亮了一些。
“若幽阳君入宫前不曾出过家府,真让孤好奇,是什么顽疾令幽阳君久不见世。能让幽阳君固居宅院,应当不是什么简单体弱罢。”
“陛下敏锐。”楼犀兰不慌不忙,朝人行了半礼:“妾幼时失魂,恰逢名师张显云云游四海而至珑阳,家中祖母闻之其名,竭全力请来为妾诊断。张师有言,妾身弱而轻,成年前不易出世见人,否则身轻不稳,易生事端。家中听之照做,故而妾,才久居深闺不识人。”
“发生何时?”
“妾初降临于世。”
“这样算来,旁人一段话,便让你十六年光阴皆困于囚笼,无法行走于人世,幽阳君可怨?”烛火映着帝王比寻常人更白皙的脸,如玉临火透着冷光,棱角边缘处更加明显。
帝王眉宇沉稳,面色庄严,神情淡淡。
他生在阖宫,不曾亲历过战火,却有一身压不下去的凛然威势。无人敢直视他的外表,楼犀兰胆敢注意到的也不过是那双眼睛,被烛火染上琥珀色,如酒酿般惹人沉醉。
不是“着迷”,是不懂那双眼睛为何总有令她失态的魔力,忌惮,也警惕。
“十六年弹指间,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族人相护,家人相陪,妾何故之怨?”楼犀兰神情格外平淡,她的眼睛甚至在问寻他人一个答案。
她是真正安之若素。
帝王盯着她,一时没回话,好一会儿才缓缓微笑起来。
“好。”
“陛下......?”
回应她的,是帝王熄灭烛火,走近身前。寝室内顿时昏暗一片,只余下垂帘外零星影跃。
......那晚东华宫中究竟发生何事,任楼犀兰如何回想,她脑中都只记得断续的画面,别无其他。
翌日楼犀兰醒来,床前侍女随侍,告诉她帝王已走,赐了宛兰汤浴,未叫相司起身。楼犀兰面色不变,着人安排。她一人坐在床边,眼看着宫侍手脚麻利地支起屏风,搬进木桶,个个眉眼之间难掩喜色,悄然伸手在被子下一摸,不动声色。
“相司,水好啦。”眉彤笑着来见,半靠在她腿边。
“好,”楼犀兰摸了摸她的头,没急着动作:“你们先出去吧。”
眉彤不作怀疑,看她一眼,喜气洋洋躬身退下。东华宫主殿众人皆散。待房中无人,四面环合,楼犀兰的脸缓缓沉下,她“霍”地掀开被子,果不其然连腰间系着的珑阳结形状都那么熟悉,不该弯曲的结绳略微弯曲。这是她系的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