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提港的灯火在蛟龙号后方渐次模糊,最终彻底被无垠的墨色海面吞噬。钢铁巨兽如同回归本源的鲸,缓缓下沉,将喧嚣、色彩与灼热的阳光一并隔绝在上方那个越来越遥远的世界。
艇内,熟悉的低压环境再次笼罩一切。引擎低沉恒定的嗡鸣取代了港口的嘈杂,冰冷的金属壁取代了集市的土墙和棚布,严格控制的空气循环系统取代了自由吹拂的海风。
Wendy坐在医务室的床沿,腕上那个吉布提手镯的冰凉触感变得格外清晰,像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固执的印记。她小心地将其褪下,放在掌心。粗糙的银饰、廉价的蓝色仿松石,在潜艇冷白的灯光下,失去了集市阳光下的耀眼色彩,却多了一份沉静的、私密的意味。
她想起摊主那句误会的“你的丈夫”,想起郑楠面无表情却利落讨价还价的样子,想起他递过烤饼时那双稳定而骨节分明的手。画面纷乱,带着异域的温度,与她此刻身处的冰冷环境格格不入。
她最终将手镯小心地收进抽屉,和那本《海底两万里》放在了一起。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物品,却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个将她囚于此地,却又一次次为她打开微小缝隙的男人。
通道里传来脚步声,是熟悉的轮值节奏。餐厅开饭的广播响起,语调平稳无波。一切重新回到了深海之下的“正常”轨道。
Wendy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作训服,将微卷的头发随意扎起。她不再需要犹豫或等待许可,她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怎么做。她推开门,融入通道里稀疏的人流,向着军官餐厅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却稳。她学会了在潜艇轻微晃动时下意识地调整重心,学会了避开那些标有特殊标记、不允许非工作人员靠近的区域。偶尔有船员从对面走来,他们会看她一眼,目光里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好奇或警惕,而是一种……习惯性的打量,或许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对于这个长期存在的“特殊乘客”的模糊认知。她微垂着眼,不与任何人对视,安静地走自己的路。
餐厅里,气氛一如既往地安静而高效。她拿了餐盘,打了简单的食物——不再是吉布提那种香料浓郁、色彩鲜艳的餐食,而是回归了潜艇上高效、营养、但口味单调的标配。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安静地进食。
郑楠没有出现在餐厅。他此刻一定在指挥中心,处理着离港后的各项事务,确认航线,评估海况,将全部心神重新投入到他作为“尼莫”舰长的职责中去。
Wendy吃着东西,味蕾却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烤饼的麦香。巨大的落差感依然存在,但这一次,它没有带来太多的沮丧或绝望。腕间似乎还残留着手镯的触感,提醒着她,即使在这绝对的深蓝禁锢之下,仍有通往外部世界的、极其短暂的缝隙存在。
而那个掌控着缝隙开关的男人……
她快速吃完了餐盘里的东西,将餐具送回指定位置,然后离开了餐厅。她没有立刻回医务室,而是绕了一点路,从那条可以通往图书馆的通道经过。门关着,但她知道里面有哪些书。她甚至能大致猜出,郑楠是从哪个书架的哪个位置,精准地抽出了那本《海底两万里》。
这一切的适应,这种在禁锢中寻找到的有限“自由”和“规律”,某种程度上,是他默许甚至……引导的结果。他撤掉了看守,允许她独自活动,带她去看星空,默许她保留那个手镯。
这种认知让她的心情复杂难言。她依然渴望真正的自由,但对他,却很难再保持纯粹的恨意或恐惧。
回到医务室,她拿出了素描本和铅笔。这一次,她没有画冰冷的管道或仪器。笔尖在纸上滑动,勾勒出吉布提集市上那个卖银饰的摊位,阳光下闪烁的铜器,包裹着头巾的老人模糊的笑脸……还有,一个站在摊位前、侧影挺拔、正伸出手递出钞票的男人轮廓。她画得很快,几乎是凭着印象和感觉,捕捉那些鲜活的、转瞬即逝的片段。
在数千米下的深海,在这片永恒的幽蓝与寂静中,她用这种方式,固执地留存着那一抹来自陆地的、灼热的色彩。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指挥中心,郑楠在听取完各部门的常规汇报后,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她回去了?”
副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立刻回答:“是的,指挥官。Wendy女士已经返回医务室,一切正常。”
郑楠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目光重新落回布满数据和航线的屏幕之上,仿佛刚才那句询问,只是无数命令中最微不足道、最程式化的一条。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下达下一个指令前,他指尖在控制台边缘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吉布提的阳光、尘嚣和那个拿起手镯比划的身影,如同一次短暂而强烈的信号干扰,已然过去。
深海之下,漫长的航程依旧。但有些回响,却已悄然沉入了更深处,等待着下一次,或许更强烈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