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号以巡航深度平稳航行在北印度洋下,巨大的水压包裹着这艘钢铁巨兽,将其与世隔绝。艇内,时间以一种独特而缓慢的方式流淌着,被引擎的低频嗡鸣、循环空气的微弱嘶声以及每隔六小时轮换班次的隐约脚步声所标记。
Wendy坐在医务室的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个吉布提手镯粗糙的纹理。冰凉的触感是那片灼热土地和喧嚣集市留下的唯一实物印记,与她此刻身处的冰冷、寂静环境形成尖锐对比。她几乎能回忆起每一缕香料气息、每一抹刺眼阳光、每一次讨价还价的声响。这些记忆碎片,如同被精心收藏的宝石,在她心底悄然闪烁,抵御着周遭无垠的深蓝与孤寂。
她已经彻底熟悉了这艘艇的韵律。她能通过脚下甲板传来的极其细微的振动变化,判断出潜艇是在加速、转向还是维持定深航行。她学会了在狭窄的通道里像船员一样侧身让路,脚步轻悄,尽可能不发出多余声响。她甚至能辨认出几位常见军官的脚步声——副官的急促,声纳官的沉稳,还有……郑楠那独有的、坚定而规律的步伐。每当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的心跳总会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随即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她不再是被严密看守的“麻烦”。郑楠似乎默认了她已适应并遵守规则,撤掉了明显的监视。她获得了在非核心区域有限活动的自由,甚至可以去那间小图书馆换书。船员们对她的存在也逐渐习以为常,目光中的警惕大多被一种平淡的、工作性的接纳所取代。这种有限的“正常化”,是她用数个月的安静和观察换来的。
一天午后,她正在图书馆翻阅一本海洋地理杂志,郑楠走了进来。他似乎是来取一份技术手册,目光在书架上快速扫过,精准地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指挥官。”Wendy低声问候,放下杂志站起身。
郑楠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落在她腕间的手镯上,眼神似乎有瞬间的微动,但很快恢复如常。“适应得怎么样?”他问,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还好。”Wendy回答,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盖住了手镯,“谢谢关心。”
“淡水供应周期调整了,洗漱注意时间。”他告知了一项实用信息,语气如同下达一项常规指令。
“明白。”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图书馆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嗡声。
郑楠的目光扫过她刚才放下的杂志,忽然开口:“对海底地形感兴趣?”
Wendy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只是……随便看看。吉布提之后,觉得海洋……很神秘。”她谨慎地选择着词汇。
郑楠“嗯”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抬腕看了看表。“保持状态。”他丢下这句话,拿着手册转身离开了。
对话简短而生硬,甚至算不上交谈。但Wendy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这是第一次,郑楠主动与她谈论了一个与安全和纪律完全无关的、近乎“私人”的话题。虽然只有一句话,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吉布提手镯,那粗糙的蓝色石头在潜艇冷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几天后,艇内举行了一次小范围的损管竞赛,模拟管道破裂紧急抢修。比赛在相对宽敞的备用设备舱进行,允许非当值人员围观。Wendy也远远地站在角落看着。
郑楠也在场,他没有参与比赛,而是作为裁判和监督者,面色冷峻地观察着每一组队员的操作速度和规范性。气氛紧张而热烈,船员们争分夺秒,汗水浸透了他们的作训服。
突然,一组队员在搬运重型堵漏夹具时,因为脚下湿滑,重心不稳,那沉重的金属夹具猛地脱手,朝着旁边一组正在作业的队员砸去!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迅捷无比地侧步上前,不是用手去硬接那显然重量惊人的夹具,而是用肩背猛地撞向那组险些被砸到的队员,同时大喝一声:“闪开!”
被撞开的队员踉跄着跌倒在地,而那沉重的夹具“哐当”一声巨响,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金属地板都为之震颤。
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Wendy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看清了那个冲出去的人——是郑楠。
他站在原地,呼吸因为瞬间的爆发而略显急促,脸色紧绷如铁,眼神锐利地扫过全场,确认无人受伤后,厉声道:“清理现场!检查工具!第二组,操作不规范,扣分!安全意识在哪里?!”
他的声音冰冷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问责意味。那个失误的小组和被撞开的队员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比赛继续进行,但气氛明显更加凝重谨慎。
Wendy却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幕的冲击中。她看到的不只是指挥官的责任和权威,更是那种近乎本能的、对部下生命的保护姿态。那种毫不犹豫的果断,那种将危险引向自己(虽然是以最专业的方式化解)的担当,与她记忆中那个在吉布提集市为她隔开人流、讨价还价的男人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她的“尼莫”舰长,内心深处并非只有冷硬的规则和任务。那份深藏的责任感,同样体现在对每一个生命的珍视上。
自那之后,Wendy发现自己看郑楠的眼神,悄悄起了变化。她依然渴望自由,依然为未来的不确定感到恐惧。但那份曾盘踞心头的恨意和恐惧,已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感所取代——那里面混杂着理解、依赖,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
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艘艇,观察它的运行,观察生活在其间的人们。她运用自己设计师的眼光,悄悄在素描本上记录下一些她认为可以优化的小细节——某个通道扶手的角度可以更符合人体工学,某处灯光阴影可能导致视觉疲劳,甚至餐厅传递饭菜的流程或许可以更高效。这些笔记她从未示人,只是默默地画着,思考着,仿佛这是一种无声的参与,一种与这个禁锢她、却也保护了她的钢铁世界对话的方式。
某个深夜,潜艇再次进入长时间的静默航行。绝对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Wendy像往常一样,固定好自己,调整呼吸。
这一次,那熟悉的、极轻微的脚步声没有在门外停留。
但是,在仿佛永恒的寂静尽头,她似乎听到,从指挥中心的方向,透过层层舱壁,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她的心跳声掩盖的、悠长而压抑的叹息。
那声叹息太轻了,轻得像她的幻觉。
但她却莫名地肯定,那是郑楠。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深蓝之下,强大如他,也会感到疲惫和沉重吗?
Wendy闭上眼睛,将腕上的手镯紧紧握在手心。
吉布提的阳光已然遥远,未来的岸依旧渺茫。
但在这孤寂的深渊里,两颗截然不同却同样孤独的灵魂,正以一种无人知晓的方式,悄然靠近,彼此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