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知离去的脚步声，清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每一下都像是踩在顾青砚紧绷的神经上，直到那声音被走廊的拐角彻底吞噬，消弭于无形。
图书馆三楼，重又恢复了它往日的、教堂般的静谧。
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顾青砚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将视线从他消失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回到自己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纸页上，是她刚刚写下的、充满激情与思辨的字句。那些关于“意义”、关于“人之为人的尊严”、关于“对资本逻辑的批判”的句子，在几分钟前，还像是闪烁着寒光的刀剑，是她引以为傲的武器。
可现在，它们看上去……如此苍白。
那个男人的眼神，像一道极寒的X光，穿透了这些文字的血肉，让她看到了其下脆弱的骨骼。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蔑。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评估资产般的目光看着她，就足以让她构筑起来的整个思想堡垒，出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动摇。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这种感觉，比在辩论会上被孙教授当头棒喝还要糟糕。孙教授的质疑，是来自同一阵营的、善意的提醒；而那个男人的审视，却是来自另一个物种的、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估价。
她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书本上，逼迫自己继续刚才的思路。但她的思绪，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了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视。
那双眼睛……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锦城大学里，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神。有学者们沉浸在知识世界里的专注，有同学们青春飞扬的明亮，有商学院那些精英学子们毫不掩饰的野心。但这些眼神，都带着“人”的温度。
而他的眼神，是冷的。那是一种非人的、属于机器和算法的冷静。仿佛在他眼中，世间万物——包括她，顾青砚——都可以被拆解、分析、量化，最终得出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的“价值”。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辩手”。
那是一套行走的、活生生的、坚不可摧的逻辑本身。
“呼……”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将那张冷峻的面孔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她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去看马尔库塞的文字。
“……技术进步的奴役性力量，为更有效、更令人愉快的社会控制形式铺平了道路……”
她读着，却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那段文字仿佛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耳边，服务器散热风扇的嗡嗡声，日光灯管里电流的滋滋声，远处某人无意间弄出的书本翻页声，这些平日里被她自动忽略的背景音，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她的听觉。
她的“圣殿”，她的“避难所”，第一次失效了。
只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的短暂闯入。
她放弃了。她合上书，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透过彩绘玻璃，外面世界的景象变得扭曲而斑斓，像一幅印象派的画。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战术。她原本的计划，是从哲学和历史的高度，去解构资本逻辑的非人性和荒谬性。她想证明，人，不能被简化为“经济人”。可那个男人，仅仅用一个眼神，就让她意识到，她的对手，或许根本就不在乎“人”是否被简化。在他看来，那或许不是“简化”，而是“优化”——剔除掉所有多愁善感、效率低下的“人性BUG”之后，得到的一个更完美的模型。
她的论点，对于他而言，可能就像是在对一台超级计算机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优美，但无用。
甚至，可笑。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从她的心底悄悄攀缘而上。
不行。
顾青砚猛地坐直了身体。
她不能就这样被一个眼神击垮。如果她连这点无形的压力都无法承受，那她又凭什么去捍卫那些更宏大、更脆弱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旧书页气味，终于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她决定换一个思路。既然高屋建瓴的哲学思辨可能会被对方视为“空谈”，那她就需要一些更坚实的、更具体的“弹药”。
她想到了一个点：古典人文教育，并非完全是“屠龙之术”。它在塑造人的品格、审美、判断力，乃至创新思维上，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许多伟大的科学家、企业家，恰恰都拥有深厚的人文素养。这，或许是一个可以从“实用”角度切入的突破口。
她想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美第奇家族，这个银行家家族，正是通过对艺术和人文的慷慨赞助，才开启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并最终成就了家族的不朽声名。这是一个完美的案例，一个“资本”与“人文”共赢的典范。
为了让这个论据更扎实，她需要一本更权威的著作——雅各布·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她记得，图书馆里有这本书最经典的一个译本。
她站起身，将椅子轻轻推回原位，走向“世界史”区域的书架。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刚才那个男人的出现，让她下意识地，对这片空间的“静默”规则，变得更加敏感和敬畏。
她很快找到了相应的书架。那一排，从古埃及史一直延伸到二战后的欧洲。她踮起脚尖，目光从一排排厚重的书脊上扫过。
《罗马帝国衰亡史》、《拜占庭帝国史》、《十字军东征……》
她的手指停在了字母“B”的区域。
然后，她看到了那本书。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深蓝色的硬壳封面，烫金的字体，静静地插在两本大部头之间。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脊的那一瞬间——
另一只手，从书架的另一侧，以一种更快、更精准、更不容置疑的姿态，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手腕上戴着一块设计简洁但质感极佳的腕表。那只手，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稳稳地握住了那本书的书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