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能记住的东西,真的越来越少了。除了心口那片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和手臂上那些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点——那是另一个灵魂曾经存在过、又彻底消失的,无声的证明。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白昼与黑夜在窗外无意义地轮替。消毒水的味道渗入墙壁,渗入骨髓,成为呼吸的一部分。
法默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惨白的天花板,边缘包裹着柔软的材质。身下是硬的、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的霉味。
她怔怔地躺着,眼神空茫,像初生的婴孩第一次打量这个世界,带着一种彻底的陌生与茫然。
我是谁?
我在哪?
……发生了什么?
大脑里一片寂静的空白,没有回声。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同样素净的蓝白色条纹病号服。袖口干净,没有墨迹。手指干净,没有血痂或伤痕。身体完好无损,没有一丝痛感。
一种巨大的、无根的平静笼罩着她。仿佛沉睡了千年,刚刚从一场深不见底、却了无痕迹的长梦中醒来。
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
“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的声音很平静。
法默看着他,眼神依旧是茫然的,像蒙着一层薄雾。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却发不出声音。她摇了摇头,动作很轻。
医生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拿出记录本,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名字?年龄?日期?家在哪里?
法默努力地思考。名字?好像……是叫法默?她迟疑地点点头。年龄?记不清了。日期?一片模糊。家?……家是什么?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具体的形象。
她的回答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医生在本子上记录着,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释然?
“你的情况稳定了。”医生合上本子,语气轻松了些,“之前的……应激反应和记忆障碍已经缓解了。经过评估,你可以出院了。”
出院手续简单得近乎潦草。护士递过来一个透明的塑料收纳袋,里面是她“入院时携带的个人物品”。
“这是你的东西,检查一下。”护士的声音公式化。
法默接过袋子,动作有些迟钝。
袋子里只有两样东西。
一袋……蔬菜。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态,,蔫黄发黑,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灰绿色霉菌。
还有……一束花。是玫瑰。曾经鲜艳的红色花瓣早已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瘪、卷曲、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暗褐色,
她看着它们,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极致的、纯粹的茫然。
她伸出手指,隔着塑料袋,轻轻碰了碰那束干枯的玫瑰。指尖传来一种脆弱的、毫无生机的触感。花瓣在她指尖下簌簌掉下一点碎屑。
她想不起来。
一点都想不起来。
这袋发霉的菜,这束枯萎的花,它们来自哪里?要去向何方?它们曾经代表着什么?
大脑深处,某个地方似乎传来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类似玻璃碎裂的声响,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广袤的寂静与空白。
医生看着她对着塑料袋发呆的样子,补充了一句:“这是你被送来时带着的。在车祸现场附近找到的。” 他顿了顿,“那位叫‘颂姜’的……我们没能找到任何痕迹。节哀。”
颂姜?
这个名字滑过法默的耳畔,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就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法默抬起头,看向医生,眼神依旧清澈,却空洞得像两潭没有生命的死水。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但那句“节哀”,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可以承载的重量。
她拎起那个装着霉烂蔬菜和枯萎玫瑰的塑料袋,走出了病房,走出了精神病院厚重的大门。
外面是刺眼的阳光,车水马龙的声音骤然涌入耳膜。她站在人行道上,手里拎着那个格格不入的袋子,像个迷路的、被突然抛入异世界的旅人。
她该去哪里?
回家?家在哪里?
她只是茫然地站着,看着眼前陌生而喧嚣的世界。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异常单薄而孤独。
塑料袋里,霉菜的酸腐气和玫瑰残留的、几乎闻不到的、属于过去的干枯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而绝望的气息。
法默的来路和归途,曾经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而现在。
她站在那里。
手里握着两个腐烂的、枯萎的、毫无意义的象征。
像一个被抛弃在空白里的坐标
彻底地……
什么都找不到了。
只有一片空白,无边无际,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