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溯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

喉间涌上一股的腥甜，呼吸间牵扯着刺痛。他撑着床沿坐起身，耳边是持续的嗡鸣。他闭上眼，静坐了许久，才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昨夜为那副将施针，耗费的心神远超他的预估。这副早已被掏空了内里的身体反应不小，对此，他心中没有恐慌，只有一片麻木的平静。

他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推门而出。廊下，凌风已经等在了那里。少年似乎是算准了他醒来的时辰，身旁的小石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檀木食盒，一看便知是出自镇上最好的酒楼“霖安居”。

“醒了？”凌风见他出来，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石凳上，语气有些生硬，却掩不住眼底的担忧，“先吃东西。”

他打开食盒，一阵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一盅熬得软糯香滑的百合莲子粥，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酱瓜脆笋、凉拌豆干、桂花糖藕，还有一笼热气騰騰的水晶虾饺。

“后院那几个人怎么样了？”沈溯没有动筷，反而先问起了那几个军人的情况。他一夜未眠，隐约能听到隔壁厢房的动静，知道他们也同样守着伤者徹夜未睡。

“活得好好的，”凌风没好气地将一双象牙筷塞到他手里，“那个副将烧退了些，另外两个跟门神一样守着，一步都不敢离开。你还有心思管他们？先管管你自己吧！”

沈溯看着满桌的食物，没什么胃口，但在凌風不容拒绝的注视下，还是拿起了筷子。他吃得很少，每一样都只动了一两口，但用餐的仪态赏心悦目很，无论是持筷还是端碗，动作都从容不迫，指节干净修长。

凌风在一旁看着，心里更是笃定，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乡野大夫。他注意到，沈溯端碗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只是那份颤抖被他完美的仪态掩饰得极好，若非他一直关注，根本无从察觉。

用完早饭，凌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件月白色的厚实斗篷，直接披在了沈溯肩上，“天凉了，加件衣服。”

斗篷带着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将清晨的寒气隔绝在外。沈溯下意识地想推开。

“别动！”凌风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不容拒绝，“你要是再病倒了，谁去管后院那三个人的死活？我可不会治病。”

沈溯不再挣扎，任由他为自己系好了斗篷的系带。他知道，凌风说的是实话。

医馆的门照常打开。沈溯坐在诊桌后，身上披着那件与他惯穿的青衫格格不入的白色斗篷，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更显得身形单薄。凌风则自顾自地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不远处，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剑，一边竖着耳朵听动静，俨然一副护卫的架势。

来看诊的还是镇上那些熟悉的面孔。霖安镇的百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位沈大夫的脾性，看诊时都轻手轻脚，说话也压着嗓子，生怕惊扰了他。

先是一位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孩子哭闹不止，妇人急得满头是汗。沈溯让她坐下，伸手探了探婴儿的脉搏，“是受了惊，加上有些积食。”他诊断完，开了一张极简单的方子，“去抓药吧，另外用艾草煮水给孩子擦擦身子，今晚便能安睡。”

妇人千恩万谢地去了。紧接着又来了一个摔伤了胳膊的壮汉，龇牙咧嘴地喊疼。沈溯面无表情地让他脱去上衣，一手托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在他臂膀上迅速地按捏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壮汉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却惊喜地发现，原本动弹不得的胳膊竟然恢复了知觉。

沈溯处理这些病症时，话依旧很少，只是安静地听着，诊脉，开方，动作沉稳而专注。无论对方是衣着体面的富户，还是衣衫发白的贫民，他的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临近中午，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子走了进来。孩子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精神萎靡地靠在奶奶怀里，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沈溯为孩子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他的喉咙和舌苔，很快便开好了方子。

“是风热之症，不碍事。”他将药方递给妇人，“照方抓药，一日三次，三日便可痊愈。”

妇人接过药方，千恩万谢，却迟迟没有去抓药。她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双手在洗得发白的衣角上反复揉搓着，最后，才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十几枚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的铜板。

“沈大夫……这是……这是诊金。”她将铜板推到桌上，声音里充满了窘迫，“我身上就这么多了，您看……药钱能不能……先赊着？”

沈溯的目光扫过那些铜板，又看了看那孩子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他没有说话，只是起身，亲自走到药柜前，按照药方，熟练地将一味味药材称好，用油纸包了起来。

他将包好的药递给妇人，声音平淡无波：“这几味药不值钱，不用付了。带孩子回去吧，多喝些沸过的水。”

妇人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沈溯，嘴唇哆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朝着沈溯就要跪下。

沈溯却先一步扶住了她。“不必如此。”

送走妇人，沈溯回到诊桌后，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他刚端起茶杯，就听见旁边传来凌风的声音。

“你这人，真是奇怪。”

沈溯抬眼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全天下都欠你钱似的，”凌风歪着头看他，“可你又会给没钱的人免掉药费。

沈溯没有回答，只是将杯中的热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