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元稹学《诗经》，他看到书上写黄莺的叫声是“喈喈”，谐音是谢谢，又再次回忆起儿时唱的歌，彼时的原词全然忘却，隐隐约约记得大意——
听我说谢谢你，
因为有你，
温暖了四季。
又过了几年，元稹才明白，兴元元年，长安虽然收复，战乱尚未平息，士兵们不想破坏京城百姓的喜悦之情，可内心对外面的局势依旧非常不安。
兴元元年，李宗闵还是满地乱爬的婴儿。但建中之乱，是大唐所有人共同的记忆。李宗闵不知道建中之前是怎样的光景，可他曾向别人求问过去，有人说那时候平民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但也有人说那是一切上行万物向阳的好日子。
人们常常回避痛苦，美化过去，以为在岔路口踏上另一条，就能腾云驾鹤，飞向无忧无虑的仙界。
倘若没有建中之乱就好了。当年的痛苦日子无人愿意提起，但一旦对当下不满，经常会把问题根源追溯到那段时光，有时候谈笑间会不经意地冒出来那时特有的说法，甚至李宗闵前去行卷的时候，听说中书省留着伪朝的诏书，文官们闲来无事就拿出来念着玩。
他听过元稹和李绅的追忆，一下子紧张得不行：“大唐朝廷的诅咒，万一是真的，该怎么办？”
“何解？”
“天下太平的三年后，大历四年崇徽公主入回纥，贞元三年咸安公主入回纥，”李宗闵表情非常严肃，“当时都是为了共灭吐蕃，可惜次次未成，如今正和吐蕃作战，胜败未分。”
李绅让李宗闵放心，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因南诏国的清平官郑回前来商议，同意南诏归附大唐，正是咸安公主入回纥的那一年，对于吐蕃的情况，没必要太过担忧。
元稹紧皱眉头。
李宗闵替他解释：“微之的行卷作品有《蛮子朝》等诗，都是讽刺韦皋的。我们不信任南诏。”
“前一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给出击南诏的杨国忠收拾残局，重振西川，在建中之乱的时候，圣人才倚成都为根本。有没有南诏相助，本就无所谓。”李绅答道。
元稹的神情更加凝重。
“微之也不喜欢张延赏！”李宗闵替他解释，“他崇拜李晟，而张延赏小心眼，爱记仇，夺了李晟的兵权，耽误大唐。”
“不止如此，”元稹补充道，“张延赏当年想和吐蕃结盟，就是揣摩圣人的心意，用尽心思讨好，和韦皋如出一辙，不愧是岳父和女婿。可是吐蕃后来背约，南诏早晚如此。”
李绅解释：“这种大事，圣人自会放在心上，不会委于身边的宠臣。可惜我对《登徒子好色赋》理解偏颇，苏子瞻的《南歌子》似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以这种思路做引子，岂不是讽刺错了对象，我还得再翻书找找别的参考。”
元稹留李绅住在家中，承诺一定找到描写妖妃和君王的参照。
一旁的李宗闵惶惶不安：“宰相陆贽当年在圣人身边献策，大唐重归太平。京城曾有传言，罗织构陷陆贽的比部郎中崔元翰女儿名叫崔莺莺，时至今日，无人查到其真实身份，仿佛鬼魅一般，若是她乍现，化为一缕妖气侵袭皇宫，阻挠贤臣的谋略，破坏我大唐国祚，这可怎么办呐。”
“那崔莺莺岂不是妖妃？妃子说不上，妖倒是真的。”元稹不信这世上有妖怪。
【……你在电脑上打字那么快，聊什么呢？】
【……那谁找的参考文献有问题？】
【……他拿营销号上的书评当参考呀。其实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内卷，有的行业卷价格低价竞争抢夺市场地位，有的行业就是抹黑对手打压别人衬托自己。】
【……教授上课是讲有人断章取义、歪曲事实、煽动仇恨，但他选的这一篇，罪不至此。】
【……他那节课翘课了嘛。讲如何判断资料能不能用的那一节，偏偏没来。不过，我觉得教授说得太极端了。】
【……教授说《幽闲鼓吹》的作者张固，八二一科举舞弊案，他当时进士及第，结果高官倡议重考，他也在其中，然而重考之后，他落榜了。后来张固写书，写朝堂上的事，提到那些刷他下去的高官，就是朋党相倾、贿赂入相之类的事情。他可能恶意造谣，也可能后来悔改之后重新做人嘛。进士科那么难，多数人都是几次才及第，这次落榜那就再考一次嘛，他何必为此记恨一生呢。】
【……是。仇恨冲头，影响脑子。道听途说来的黑料，为了罗织构陷编出来的故事，全都写进去。时间、地点、官职都不对，他笔下的事情不提真假，倒是能看出来他这个人混得不行。】
【……的确，《幽闲鼓吹》当中，不敢直呼其名，选用代称是“封川李相”、“朱崖李相”，乍一看还以为岭南人才辈出，净出“万古良相”，后来才知道他们二人其实出生在长安。这本书里呀，多数人都是负面形象，只有极个别人光辉灿烂。太奇怪了，免不了让人觉得是帮亲戚洗白，才去诋毁仇家的。】
【……课上还讲了孙棨的《北里志》，我以前看营销号上说这书名来历是平康坊在长安城北，所以叫“北里”。教授说，北里一词，出自酒池肉林的商纣王所作的“北里之舞”。唉，现在的营销号真是谁都能写。】
【……写《云溪友议》的范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从未见过《云溪友议》错得这么离谱的书。书中有一段，西川韦相公皋曾游江夏，爱慕别人家十岁的小婢女玉箫。然而韦皋年方十八，以挽郎入仕，就是皇帝出殡时负责唱歌，之后一路高升，也不知哪年有机会去的江夏。】
【……这本书里说某位宰相年轻的时候被刘补阙看不起，可是姓刘的那位一辈子也没当过补阙，这种信息都能写错，正文内容谁敢信呀。如今这些故事却被营销号翻来覆去拿出来广为流传。】
【……孟棨的《本事诗》中，多是酒席歌伎的内容。多避名讳，刘尚书、李司空、李太尉，唯独杨虔州出自他被贬为司马的官职，令人费解。】
【……不过，这些作者评论都是其他人的事。写《侯鲭录》的赵令畤，正和那谁找的参考文献的营销号一样，宣传自己的作品，歪曲事实。】
【……赵令畤写过《商调蝶恋花》，改编自《传奇》，《侯鲭录》中有一篇文章专门考证里面的崔莺莺的来历。】
“怎么了？”李绅见他身旁的元稹，忽然拿不住手里的书卷。
元稹抬手示意，让他暂且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