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敬暄眼尾余光合一缕嘲弄往他面上掠过:“但愿如此,在下只求清静,日后你我最好还是……相安无事。”
何清曜心道做梦。
他素来骄横,遇到萧敬暄后不时忍气吞声,长此以往早耐不住性子。可安心思量时,这份不甘里头自有怨念,但怪异的执着又从何而来?
何清曜甩甩头,抛开无谓念想,终于说出第一句正经话:“你恼怒,是因柳裕衡道出实情?”
碧空映于水面,池底釉彩皆为天青,白云絮影本为虚像,如今却似溶入了另一方苍穹中。萧敬暄头枕用以倚靠的条石,凝视鱼鳞波纹间跳跃的光芒:“真假不要紧。”
“我既身在恶人谷,前尘往事皆当摒弃。”
何清曜见萧敬暄不欲再提,亦识趣不问,抹了把脸定定看着他:“你放不下,否则不会是这般模样。”
萧敬暄不置可否:“言语也是奇了。”
何清曜拢起披散肩臂的微卷长发,眉目舒展:“你看现今的我,必然以为是浮浪流鄙之辈。但你恐怕想不到的是七年前我甚至连一句粗语都讲不出口,更别提与姑娘家调笑打闹。”
“我父亲是精明商人,送我入教无非是图谋日后儿子得踞高位,对家中生意有益。不过那时身在妙火旗,成天读经诵典、冥思禅修,只觉在圣山神宫中虔诚侍奉神明,平静度过一生也不坏。”
萧敬暄再次阖目:“我倒思量不出你那时道貌岸然的模样。”
“当然咯,人会变的。如今我早不像虔诚信士,你呢,却依然带着将军气度。啧,令在下好生羡慕。”
萧敬暄笑而不语,半晌问:“你竟因这个就觉我碍眼了?”
“地方多了去,不过这一条嘛,自然最最有意思……”
何清曜掏掏耳朵,不由舒服地长叹一声,侧过头对萧敬暄笑道:“我就好奇,到底什么时候你才会面目全非——哦,我不是说脸,萧副督军的好皮相若没了真可惜。”
萧敬暄却如不闻,继续拿盖布遮上两眼假寐。有来无往,何清曜也兴趣缺缺,他无聊地四处张望,上下左右乱瞟一回终再次落回那人这里。
好好泡着澡,他却拿长巾把腰以下遮得结结实实,那布巾又极阔,直盖过了膝头。何清曜心中一哂,道是你还不如穿衣洗呢,可一寻思,突悟出不大对劲的地方。
虽说他个性冷僻,但连泉院大门都死守不许人进来,恐怕不是害羞的关系。再说这人厚颜起来,跟自己不相上下。
绿眸骨碌碌转一圈,瞄住萧敬暄左腿一侧,何清曜兀地露出看似和善的微笑。
萧敬暄虽合眼,两耳却没放过身边任何一处动静,水声随涟涟波澜涌近,他反掌击在池壁后退。只是水底动作受滞,远比平时缓慢,终被一只贼手滑进腿间,在左髀内侧肌肤捏了一把。
暖阳高照,萧敬暄被一碰,却几乎遏不住在灿亮光线下寒毛倒竖。盖布飘落泉池,露出他铁青面色,何清曜远远抬起手,两指刻意一捻:“哟,果然呢!怕别人看到就算了,那可是我留的记号。”
原是他上回咬伤萧敬暄,如今虽已愈合,仍留下两排清晰牙印。萧敬暄面色如被寒霜,咬紧牙关却道不出反诘之词。
何清曜没事人一样跃出泉水,一面弯腰捞起衣物,一面含笑:“在我面前有什么瞧不得?”
萧敬暄一言不发,何清曜也怕他恼羞成怒,半晌不见反应才稍有松懈。正把一只靴子往光脚上套,后方霍地飞来又湿又沉的异物,套马索子似地缠住足踝。怪力猛拽,他正好脚底一汪水泊,就势一滑又石头般砸进池子。
萧敬暄甩开拧成一股绳的长巾,卡住何清曜的后颈往池底按,给那人咕嘟咕嘟灌了满嘴硫磺味的泉水。他一头用力,一头面无表情问:“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喝得光吗?”
何清曜呛个半死,等挣扎出水,不等咳嗽止住,再度张牙舞爪地扑向萧敬暄。
双方都没落得好,何清曜面上几道擦痕,萧敬暄眼角一块青紫,至于身上的伤肿更数都不清。底下议论纷纷,当事的却自那小院出来后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外面一张脸,独处一张脸。何清曜闭门擦药,药油涂抹上去就火辣辣地疼,闹得他龇牙咧嘴,五官都扭歪了去。
这笔账,等阿咄育平安后再来慢慢算。
萧敬暄那些日子也闭门不出,只吩咐部下将文书直接递入。
那场毫无风度的斗殴,带来不少困扰,但重来一回,他依旧将做出同样的抉择。
无他,痛快而已。
其实仔细想想,投入恶人谷以后,他几乎不再出现情绪的爆发。直至遇上何清曜这一例外。
可能这就是萧敬暄忍耐他的唯一价值。
阿咄育五天后毫发无伤回到飞沙关,同来的还有萧敬暄提及的薛怀瑞。阿咄育入关后不与任何人说话,甚至师弟的关切询问也不做回应,先把自个儿锁进住处。
当事景况只得托于薛怀瑞转述,他大致提到阿咄育在龙门峡谷绝壁岩峰内藏身,以死者及入夜后掳掠的浩气盟弟子血肉为食,由此苦撑了八九日。薛怀瑞率部在谷中昼伏夜出,终于找到了他并在日升前将人送出。
“辛苦了”,萧敬暄听罢颔首:“此事我当达于谷主。”
薛怀瑞欠身一礼,也不继续寒暄:“前来的弟兄不少,烦请载昀兄费心安置。”
萧敬暄当即指派刑肃协办此事,何清曜看薛怀瑞皂衣玄甲、持盾负刀,估摸出他的来历:“你可是出身塞北苍云军?”
薛怀瑞并不意外地回视他:“正是。”
他的双目略深于寻常中土人士,且泛出灰蓝光彩,何清曜定睛一阵:“薛……可是那位左骁卫大将军薛公后人?”
薛怀瑞垂眉道:“先祖出自铁勒九姓。”
龙朔元年,铁勒部因不满唐国对辽东用兵而对己民屡屡强征,故引发声势浩大的叛乱。高宗皇帝以薛仁贵为铁勒道行军副大总管,铁勒九姓各自为阵,自然不是唐军敌手,不久纷纷归降。
司宪大夫杨德裔等欲天子怀柔安抚,但薛仁贵忧虑叛乱再起,遂坑杀降卒十三万余,掠各部家口以赏军士,其余青壮一并屠戮。薛怀瑞的祖先一定身在众多成为战利品的少女及幼童之中。官宦富商蓄奴成风,既冒姓为薛,他应是薛氏某家放良奴仆的后人。
一胜一败,不好设出接风洗尘的宴席,薛怀瑞再与萧敬暄说一回话,便随仆役去住处歇息。临到就寝换过衣物,他将腰间解下的一枚玉佩用丝帕仔细包裹后塞在枕下,方才躺好安然睡去。
玉是和田白玉,卵圆之形,镂雕的图案不同寻常。虽与桃树相关,却既非丰硕桃实,亦非烁烁桃华,而是满枝翠叶间零星缀三五迟开花朵,正和了《诗》中那句——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