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攻读函授大学的那十年,家里的墙上贴满了看不懂的公式,他伏案苦读的背影,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模糊的剪影。昏黄的台灯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而我只能踮着脚尖,轻轻关上房门,生怕打扰他。1992年,他终于拿到了那张烫金的文凭证书,可我的童年,早已在等待中悄然流逝。
那十年,是妈妈用单薄的肩膀撑起的岁月。
我记得家里装上第一部电话时的场景——那台奶油色的转盘电话要价四千多,相当于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安装工人调试时,妈妈小心翼翼地用绣花手帕擦拭机身,仿佛在擦拭一件传家宝。物质条件的确在变好,可家里的空气却越来越凝固。妈妈总在厨房里忙碌,锅铲碰撞的声音成了最熟悉的背景音。她温柔,却沉默得像一幅褪色的水彩画。
至于父亲?我几乎记不清他清晰的脸。
我上学出门时,他还没醒;我睡着时,他还没回家。偶尔碰面,他皱着眉,问我成绩,问我表现,却从不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拼命想得到他的认可,换来的总是严厉的批评。因为他的十年苦读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读书便成了他眼里唯一的希望,其他一切——包括我的所有爱好——都必须让路。直到1995年,他们在餐桌上平静地向我宣布离婚,窗外的樱花正开得没心没肺,这个家却破碎得那么安静。
虽说那时我已长大,可心里还是空缺着一大块。或许,在我的人生里,父亲这个角色,永远都是缺席的。
——所以,我学会了讨好别人!
我怕做错事,怕让人失望,怕身边的人不高兴。习惯了用笑容掩饰不安,习惯了独自消化情绪。可有时候,难以抑制的心底之火骤然升腾时,烧得连我自己都害怕。
在爱情里,这种病态更加赤裸。
我爱乔荞,爱得小心翼翼。我害怕她会离开,害怕她那如父亲般指责的目光,总让我在爱中患得患失。有次她加班没接电话,我竟在半小时内拨了十七次她的号码,直到手机发烫。看着她疲惫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又搞砸了,可下次依然控制不住。我的言行开始让她感觉得越来越沉重。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改不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明明渴望天空,却连振翅的勇气都没有。
2000年的盛夏,蝉鸣撕扯着闷热的空气。父亲为我找的差事,是在辛寨子的一家涂料厂。老板与父亲相熟,拍着胸脯应下这份人情。我在厂里的职责,说简单也简单——开着那辆泛着陈旧光泽的微型面包车,载着西装革履的销售精英与拎着工具箱的技术骨干,穿梭于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里,既藏着对工地实况的摸索,也暗含父亲对我“偷师学艺”的期许。他总说这是为将来铺路的砖石,可当车身擦过百年前的日俄式老建筑时,那些券柱式廊檐突然撬开记忆的裂缝:老房子门廊里父亲亲手做的冰车还在,硬连接的转向轴磨得发亮;还有那张让同学眼红的台球桌,绿呢台面上似乎还浮着童年的光斑。那时的冬天总下着不化的雪,就像父亲深藏未露的温柔,冻在时光的冰层里。
彼时,会开车的人如同稀缺的珍宝,父亲在老板面前没少夸我方向盘握得稳当。更巧的是,老板听闻我能执笔画广告,眼睛顿时亮得像点了两盏白炽灯,拍着大腿说厂区斑驳的围墙正缺鲜亮的“新衣”,这下可算寻到了“画师”。
原以为这台车能更好地延续接送她下班的浪漫,却不想时间仿佛被锁进了铁皮箱。晨光熹微时我已发动引擎,暮色四合时还在为厂外的砖墙涂抹色彩,望着手机里她发来的“不用接我了”,远处的夕阳正被乌云吞噬,像极了某次她在电话里欲言又止的沉默。
一缕夏末的晨光斜斜洒在司机休息室的玻璃窗上,公司的石姓副总突然出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给家里打个电话,今天出差去辽阳,明天转道沈阳接老板。”话音未落,一把泛着金属冷光的丰田柯雷希达车钥匙便落入我掌心。那棕红色车身宛如被夕阳吻过的绸缎,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晕,皮质座椅的纹理细腻得仿佛能裹住所有疲惫,我握紧方向盘的瞬间,指尖都微微发烫。
辽阳的事情办得顺风顺水,可午后两点,石总一句话打破了平静:“有个重要文件落公司了,你连夜跑一趟。明早9点半沈阳开会,你八点前来接我。” 这意外的差遣,在我耳中却成了天赐良机——只要一想到晚上能开着这台车,载着乔荞在城市里兜风,她发梢的茉莉香混着新车内饰的皮革味,足以把整个城市的霓虹都酿成蜜糖。
那时的沈大高速像条被大货车盘踞的钢铁巨龙,双向四车道塞满笨重的钢铁巨兽。我如同被困其间的小鸟,试图挣扎出一线光明,一脚踩下油门,引擎轰鸣瞬间撕裂寂静,时速表的指针疯狂甩向180公里。突然,一台银黑色奥迪100如离弦之箭擦身而过,这一下彻底点燃了我血液里沸腾的荷尔蒙。我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两车在重卡缝隙间急速穿梭,时而蛇形机动,时而并肩竞速,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混着引擎的嘶吼,将整条高速化作了竞技场。
300公里的路程,在与奥迪车主的暗自较劲中,被压缩成一场酣畅淋漓的追逐。当两辆车几乎同时驶过大连收费站,阳光投射下的阴影也被车轮碾过,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里,我摇下车窗,与对方司机相视而笑——那是胜利者的默契,是速度与激情碰撞的火花。可如今,每当我路过那段高速,总会不自觉地攥紧方向盘,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当年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疯狂,早已化作深夜里挥之不去的心悸。
握着方向盘的掌心沁出薄汗,我一路飞驰在通往乔荞家的路上,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晕染成流动的星河。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饭菜的香气裹挟着乔荞妈妈的嗔怪扑面而来:“就知道你们小年轻心急。” 餐桌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笑脸,我和乔荞隔着白雾交换眼神,像极了偷藏秘密的孩子。
当丰田车缓缓驶出小区,城市的霓虹在挡风玻璃上碎成点点金箔。我故意将车速放得很慢,任晚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卷着乔荞发间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她微凉的指尖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换挡时的机械声都变得温柔,仪表盘幽蓝的光映着她眼底跳动的笑意,那一刻连红绿灯的等待都成了甜蜜的煎熬。
车子拐进那条隐秘的巷口,月光突然被浓密的梧桐树影吞噬。我熄灭车灯,世界陷入温柔的黑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狭小的车厢里渐渐发烫。后视镜里晃过最后一辆车的尾灯,我转身时撞进乔荞带着笑意的眼眸,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皮革座椅的气息,将我们裹进独属于夏夜的浪漫里。当她温软的身子靠进怀中,窗外蝉鸣渐渐模糊,只剩下两颗年轻的心,在黑暗中撞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凌晨三点半的闹钟刺破浓稠的黑暗。我摸黑套上外套,连轴转的疲惫在想到辽阳的约定时化作了紧绷的神经。推开家门,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泥土腥气扑面而来,抬头只见墨色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老天爷正憋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宣泄。
驶入高速公路后,豆大的雨点砸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摆动也划不开这层流动的水幕。车灯劈开雨帘,前方道路像条扭曲的银蛇,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我握紧方向盘,仪表盘的数字定格在120km/h,轮胎碾过积水的“哗哗”声混着引擎的轰鸣,在密闭的车厢里震得耳膜生疼——那声响仿佛骤然变调为父亲的训责,他总在送我出门时将“注意安全”咬得生硬,喉结滚动着没说出口的牵挂,就像此刻雨幕里若隐若现的路牌,把关怀藏在严肃的面孔背后。雨刮器每一次左右横扫,都像在擦拭记忆里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些未说完的叮嘱早被岁月腌制成盐粒,在每个暴雨夜簌簌落下,砸在掌心的方向盘上,融成咸涩的水痕。
雨势愈发凶猛,大货车经过时溅起的水花如巨浪般拍向车窗,车身猛地一晃。我深吸一口气,余光瞥见后视镜里漆黑的雨幕,心底泛起深深的不安。但想到辽阳焦急等待的副总,想到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脚下的油门不自觉又加重了几分。雨水如注,顺着车窗蜿蜒流淌,将城市的灯火晕染成破碎、拉长的光斑,而我在这场狂暴的雨夜中,像一叶孤舟,拼尽全力驶向即将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