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哆啦走过来,替茵瓶问出口,“虽然第一首爵士曲失误多了点,但是咱们实用主义一点,她的第二首扒得多完整啊!”
哆啦说完,还朝茵瓶眨巴一下眼睛。茵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作为键盘手,这样演奏实在是太一板一眼了。爵士曲是这样,乐队曲就更明显。另外——”伊茉用指尖点了点茵瓶手里的谱夹,发出笃笃两声,“这些五线谱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比较擅长看这个……”
“因为看不惯和声标记,所以全部改成了五线谱吗?也就是说,所有乐句的律动都是打在乐谱上算出来的?”伊茉啪地把谱夹放下,双手叉腰,吐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我只是要你把所有的键盘音扒出来,那我为什么不直接用Program算了?”
茵瓶意识到这样可能真的很不好。她咬着嘴唇,一边抬眼偷看伊茉没什么表情的脸,一边把紧张得发颤的指尖攥紧,藏到身后。
“话说得过分了点吧。”鲨鲨忍不住插了一句。
“是啊,我也觉得已经够厉害了。”哆啦叉着腰,露出那天在机场一样的挑衅模样说:“别忘了谁害我现在要找新的键盘手,还挑三拣四……我就觉得让她替诶莉卡根本没问题啊!”
“是吗?那么请问她要拿什么跟诶莉卡比呢?”伊茉这回比在机场那淡定多了,只歪着脑袋反问:“写歌?编曲?还是即兴?”
“当年诶莉卡跟我出来的时候,也是新手,她也做不到茵茵这份上啊。就算后来她是键盘手,可编曲不还是你帮着做的嘛?”哆啦说着,手掌往茵瓶肩上一扣,“再说了,小孩这边你又帮了人家多少?”
“乐队现在要考量的东西跟过去不一样了。”伊茉说,“不管是准备了五天还是五个月,Audition都只看当下的结果。不然以后排练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不是吗?”
哆啦咧着虎牙嘁了一声,“说得好听,冠冕堂皇,你不就是……”
一句话说到结尾却含糊起来,伊茉冷着脸没搭腔。鲨鲨追问道:
“你不会是故意为难人的吧?”
“我没有要为难任何人。”伊茉抬眼看着鲨鲨,“不论是谁的Audition我都会一视同仁,包括贝斯手。”
“你明明知道她是新手,出到这个难度,却只给五天时间,根本不合理不是吗?”
“既然让我来负责,那这就是我的标准。我同意你入队,也是因为你达到了我需要的标准,而不是因为老师的关系。”伊茉以一副不容置喙的架势,转身和鲨鲨面对面杠起来,“反倒是你杨莎莎,还以为是多有原则的人,现在就因为没有经验这种理由,所以要专门给她特殊待遇吗?”
安静的排练室里,气氛忽然间弥漫出火药味。
“鲨鲨姐她没有这个意思。”
一直沉默着看三人辩论的茵瓶,突然发话,对峙着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看她。茵瓶自己也有点意外,暗怪自己嘴快。她一边思索着该往下怎么接,一边抬眼看着伊茉,不得不开口继续:
“只是,我没有偷懒,也没有要跟你的键盘手比……总之,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茵瓶尴尬地抱着自己的谱夹站起来,谁也没看,只顾低头拎起书包,把谱夹往包里一塞,便朝门口走去——这种混乱的场面她招架不来,一秒钟也不愿多留。翘翘已经等候多时,门锁刚一松开,她就从外面迫不及待探进一颗脑袋来。
“茵茵,你怎么啦?”翘翘小声地问了一句。
看到翘翘的脸,茵瓶终于把那口紧绷着的气从肺里呼出来,感到眼睛正在发酸发胀。书包拉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卡得要命,茵瓶把它从肩上直拽到胸前来也无济于事。伊茉跟在身后,叫了她一声,正奋力同拉链战斗到半途的茵瓶,半挎着书包狼狈地回过头去。
“嗯,刚刚是我话说得不妥,向你道歉。”
伊茉此刻的声音已经收敛了锋芒,她用一种故作轻盈的语气,显得居高临下:“回去好好准备考试吧,你妈妈对你期望很高,别浪费时间了。”
是吗?
「别浪费时间了。」
回国以后的钢琴课上,老师也对茵瓶说过同样的话——仿佛是这些黑白键附成人形,不管她往哪个方向逃跑,都追在背后提醒:别白费力气了,别浪费时间了……这些想法甩也甩不掉,也许自己是真的不太合适做一个演奏家。可茵瓶实在不能理解,如果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果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那么她所有的努力有什么意义?妈妈的「期望很高」又凭何而来呢?
更何况,茵瓶见过妈妈对别人期望很高的样子,不是现在这样的。妈妈从来没有计划让茵瓶去冲刺国际比赛;没有为她邀请大型交响乐团合作演出;也没有为了她去继续尝试评大学本部的职称。茵瓶知道自己永远永远无法代替那个脱颖而出的爱徒。
所以一切从来都不对吧?在看完演奏会后,七岁的茵瓶发着高热,撑着身体坐在钢琴面前,闭着眼,第一次听见自己叩响琴键之下的那扇大门——从那时候选择钢琴演奏这条路开始,就不对吧?
嘎吱一声,茵瓶手上的拉链终于合上。与此同时,一大朵水滴垂直砸在驼色的地毯上,发出闷响,在静音的房间里格外突兀。水渍在地上晕成了一颗青棕色。只听见哆啦轻推了伊茉一把:
“哇,你要完蛋了!”
翘翘猫下身来瞧了一眼,哎呀一声马上掏出手帕纸塞到她手里,茵瓶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哆啦什么也没说,径直绕过来,挽着翘翘的手把她带到门外去——眼前只剩伊茉,茵瓶唯独不想在她面前失态,然而情绪来得猝不及防,泪珠只顾一颗颗跳出来,根本来不及控制。
好丢脸,好丢脸。明明到最后都已经尽力装作冷静了,现在却这个样子。
茵瓶手足无措,整个人几乎被冻结在原地,在控制住眼泪以前,她根本不敢抬起头。可情绪这回事只是越着急越失控。直到面前的白鞋往前靠了一步,茵瓶立刻往后躲了一步,下意识抬头,对上那张同样不知所措的脸。
“呃,我的意思是……”伊茉的声音此刻变得紧张起来。
“不,没有啦!”茵瓶打断她,转过身去,压住呼吸,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眼睛上的水,在极度不知所措的尴尬之中,竟然还能挤出一个笑容来,“真没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行就是不行。没什么的,我明白了。”
下午酝酿已久的暴雨已经滂沱,四周充满潮湿闷热的气味,本就光线不足的廊道变得更加昏暗起来。耳边是窗外的淅淅沥沥,身后传来翘翘喊的“茵茵等我”,还有哒哒哒追上来的脚步声。茵瓶只记得自己最后先说了一声“再见”、“翘翘我们走吧”——也有可能是反过来,完全忘记了,这种丢脸的场面,大脑根本不忍回想。总之她妥帖地将双肩包背好后,便向着阴暗的廊道外快步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