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倒悬屋,静得像一口深井。
红英站在门口,手提箱的旧皮革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使用过度的柔光。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是等着这栋房子——或者说,等着房子里的人——决定要不要让她进来。
林深第一个动了。她撑着膝盖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意识刚从三百二十七个人的记忆洪流里挣脱,身体还残留着深海的滞重感。她走到红英面前,两人对视了几秒。
然后林深侧过身,让出进门的路。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按下某个开关。大堂里紧绷的空气开始流动,街坊们面面相觑,小声交谈起来。
“这就是红姐的姐姐?”
“长得真像……”
“不是说在深海……”
赵梅上前一步,接过红英手里的箱子。箱子不重,但她接的时候手沉了一下——不是物理重量,是某种看不见的、沉淀了三十年的重量。
“红……红英姐。”赵梅喉咙动了动,“我是赵梅,老街坊。你妹妹帮过我很多。”
红英点点头,声音很轻:“我记得。你的记忆盆景,是一盆茉莉,记得女儿婚礼那天的香气。”
赵梅愣住了,眼眶瞬间泛红。那是她最私密的记忆,只跟红姐说过一次。
红英的目光扫过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王叔的罗汉松记得老伴做的最后一顿饭。李奶奶的小葱记得孙子第一次走路。”她顿了顿,看向满屋发光的盆景,“这些光……很暖。”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直,像在陈述事实。但每个人都感觉到,那不是客套,是真正的看见——看见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的东西。
街坊们渐渐散去,承诺明天再来帮忙收拾。他们离开时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最后走的是王叔,他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门轻轻带上了。
倒悬屋里只剩下自己人。
小穗还瘫坐在地上,靠着苏芮。她看着红英,眼神复杂——有敬畏,有好奇,还有一点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埋怨?埋怨这个消失了三十年的人突然回来,埋怨她让林深差点死在深海,埋怨她打破倒悬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
红英走到小穗面前,蹲下身。她的动作不流畅,像是身体还不太习惯这个姿势。
“你透支了意识根基。”她伸手,指尖悬在小穗额前三寸——一个古老谱系的诊断手势,“至少需要静养三个月,期间不能使用任何记忆秘术。否则会留下永久损伤。”
小穗抿了抿嘴:“我知道。”
“你不知道。”红英的语气还是平直,“永久损伤意味着,你会逐渐忘记最近三年的事,然后五年,然后十年。记忆会像沙漏里的沙子,从最新的开始流失。”
小穗脸色白了。
苏芮握紧她的手,抬头看红英:“有办法治吗?”
“有。”红英站起来,“但需要时间,和很多安静。”
她说完走向后院,在银白苗前停下。那株苗子在她靠近时叶片微微收拢,像是紧张,又像是……试探。
红英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叶尖。
苗子颤抖了一下,然后突然舒展开——所有的叶片同时打开,银白色的光芒大盛,几乎照亮整个后院。光芒中,有细碎的、星尘般的光点升腾而起,绕着红英缓缓旋转。
她在光里站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她不会说话了。
“红雅种下它的时候,”红英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用的是我们老家的土。她说,根要扎在记得的地方。”
林深走到她身边:“你知道她……”
“我知道。”红英打断她,“从她离开身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编织者的传承断裂,七个谱系都会感觉到。我那时在蒙古戈壁清理一个委员会的毒素封存点,突然心脏像被挖掉一块。”
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种深不见底的东西:“我没回来,因为还有三个毒素点没处理完。如果我停下,那些毒素渗入地下水,会毁掉三个县的水源。”
很简单的逻辑。很残酷的取舍。
林深没说话。她能说什么呢?谴责红英没回来见妹妹最后一面?但红英守护的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赞扬她的牺牲?但红姐临终前确实在等姐姐。
有些事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和选择带来的重量。
“她去得平静吗?”红英问。
林深想起那个午后。红姐躺在摇椅上,阳光透过天井洒在她身上。她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然后就再没醒来。手里还握着半杯凉掉的茶。
“很平静。”林深说,“像终于卸下了很重的担子。”
红英点点头,没再问。她弯腰从银白苗的根部抓起一小把泥土,在指尖捻了捻。泥土里混杂着细碎的菌丝,泛着微光。
“这土该换了。”她说,“根已经长满,需要更大的盆,更深的土。”
“我来准备。”苏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吃早饭。”
她说的是家常话,语气像在对待一个出远门刚回来的家人。没有质问,没有怨恨,就是“洗澡换衣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