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暑假之行
1987年的夏天,武汉的天气炎热依旧,为了逃避火炉之城的肆虐我决定去上海姑妈家住一段时间,
可能是一周也可能是半月,我还没有想好但是赶紧离开武汉是板上钉钉了。从武汉码头坐大客轮去上海是我即熟悉又欢喜的旅行,小的时候暑假若遇上父亲去上海出差就会带上我,把我顺便送到姑妈家待上一段时间,等父亲的同事去上海出差再把我顺便带回武汉。暑假过后我就要读高二了,可以自己坐大客轮去上海了,三天两夜的长江之旅在如画的江上日出和日落中,在大客轮餐厅香喷喷的一日三餐中很快就过去了。姑妈去码头接了我,我在她的眼里一直是一个假小子的存在,读了高中也许是有了变化,“长漂亮了嘛!”姑妈说到,我傻傻的回应:“嗯!”姑妈一共养育了四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其他三个都是女儿,姑妈的三个女儿才是真漂亮,尤其是小毛姐姐,我觉得她像明星一样漂亮,皮肤白皙,那一双大眼睛会说话。姑妈家住在黄浦区杨树浦路,是上海最普通的弄堂石库门建筑,在弄堂最里面一栋就是姑妈家,因是最里面姑妈便占用了门前的空地,依着弄堂的转角墙壁盖了厨房,石库门标志性的大木门被包在了里面,这个大门是我儿时最喜欢关上又打开,打开又关上,为此还少不了被责备,但是我依然喜欢,喜欢它大而重,两扇门上各挂一个铜环,背面是木质的门栓,儿时的我需要两只手才能把它拴上,很是好玩。
一进家门便是我熟悉的客堂厅,阁楼,亭子间和天井。姑妈家的这栋石库门住了两户人家,一楼住姑妈家,二楼住温老师一家。一楼客堂厅面积大概二十多平方,被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吃饭,会客和休憩的地方,后半部分用木板隔出了一间小卧室,靠右边的墙留出了一人肩宽的过道,可以通往后面的卧室和天井,通往二楼的楼梯也在后面,紧挨着另一间卧室的门口。上海的石库门建筑地面是水泥地,内空很高,房梁是木结构,房顶是用瓦片盖的,在吃饭的饭厅部分房顶处开了一个小天窗,即可以采光也可以在室内仰望天空,观察天气。在客堂厅隔开的小卧室的上面搭建了一个阁楼,是姑妈的二女儿和三女儿的卧室,通过木梯爬上阁楼,成年人是不能直起腰的。阁楼的面积实际比下面的小卧室大,几乎占用了客厅后半部分的全部,将近十来个平方,除了放置了一张双人床(床脚很矮)还放置了一个床头柜,装衣物的木箱和收纳了一些杂物,换季的被褥也放在了阁楼。待在阁楼的感觉很让我激动,有一种躲猫猫的感觉,以至于第一天晚上兴奋的都没有睡好。爬阁楼的木梯结实而厚重,以至于我在读高中以前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动也无法爬上阁楼的,因此只要有大人上阁楼,我一定会跟着上去,绝不放过,现在想想都觉着好笑。每一个人小时候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觉稀罕,大概就是如此的吧! 姑妈和姑父的卧室紧挨着天井,天井里面也搭建一间四平米的小木屋,放了一个标志性的上海马桶,这里是大家如厕的地方。天井里种植了两三盆绿植,安装了一个水龙头,是用来洗衣服用的。
上海的夏天的确没有武汉热,姑妈家有电扇但没有空调,1987空调并没有普及。但那时候人们对空调并不依赖,绿豆汤,绿豆稀饭和西瓜就已能消暑了,也可能那时的物质不太丰富,夏天的饮食容易清淡,心静自然凉也容易做到。客堂厅里摆放了橱柜,长边桌,八仙桌,靠背椅和两条长条凳,在靠墙处还堆放了些许杂物。橱柜是只有在江南才能见到的,橱柜高度在1.75米左右,宽大概60-70CM,上半部分橱柜的两侧和正面都是用网纱封闭的,网纱外面有装饰木条,装饰用的木条也是有不同图案的,背面是木板。橱柜的下半部分四周都是木板,当然下半部分的正面是双开的柜门,柜门是带圆圆的把手,颜色是家具最通用的朱红色。最让我觉得与众不同的是八仙桌和长条凳,在读书的时候,鲁迅作品里面提到的八仙桌让我有了画面感,放在今天一定是文物了。八仙桌很重,四边都雕刻了镂空的装饰,应该是有寓意的吧。长条凳也重,长条凳长1.5米左右,宽30CM左右,八仙桌和长条凳的颜色也是朱红色,但与橱柜的朱红不同,要更深一些老旧一些。小时候站在长条凳上有玩平衡木的感觉,不然就或仰或趴着在长条凳上假睡,但无论哪种姿势姑妈都会带着即紧张又无奈的语气说:“侬这小姑娘哪能咯副样子,皮是真皮!”
到上海一转眼就三天了,在一个感觉有点无所事事的早上,我们刚刚吃完早饭,姑妈在厨房洗碗,因厨房在客堂厅外面,厨房的水池上方有窗,通过窗户可以看到弄堂其他住家的大门,自然能看到走进自家的人,“沈劲回来啦!”姑妈说,“回来看看,阿嬢!”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书生走进家来,身高不超过1.7米,身板不太瘦但是有点弱的感觉,文静书生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吧。随着我看他的目光,他也看向了我,姑妈朝我点点头说:“沈劲哥哥,上海复旦大学的大学生。”“侬好!”我起身微笑着打了招呼,身高1.65米的我站起来跟沈劲相差无几,剪了和沈劲一样的男仔头,大概是上海少有我这样的女孩子吧,沈劲微笑里略带了点局促说到“侬好,欢迎来上海白相。我先上楼,以后有空再聊。”“好好好,侬先去忙。”姑妈连忙回应道。后来从姑妈那里了解到沈劲是上海复旦大学计算机系大一的学生,平日里住学校,偶尔回家住。二楼只有一个十二平米左右的单间,书桌,书柜 ,五屉柜,双人床和箱子已经占用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只有在进门的当口还有2平米不到的空地可以站人,房间虽小但干净整洁。沈劲的床是搭建在通往天台的楼梯旁边,借用了二楼通往天台修建楼梯留出的空间,也可以称为小阁楼。沈劲的父母一位是小学老师一位是中学老师,两位老师个子不高,干练的瘦,步伐也快,但说话却是慢条斯理。沈劲有一个姐姐,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船舶系,1987年已经在上海造船厂当工程师,老公是同班同学也在上海造船厂工作,只有节假日才回来看望父母。二楼有个天台,其实我是很想上去看看的,二楼没人的时候,我们是很少上去,温老师和沈老师在家的时候,我怕打扰他们也不上去,但是我跟沈劲熟络了以后,就经常上二楼玩。我自出生就被父母宠爱,尤其是父亲重女轻男,我有一个哥哥,家里兄妹二人,哥哥长我四岁。也许是被父亲惯着,我从记事起就喜欢和男孩子玩,老天爷还赏了我运动的天赋,若当年我身高有1.70米,就一定会成为专业运动员,但庆幸的是我没有成为一名专业的运动员,在没有放弃学业并有运动特长的加持下,我后面的人生有了太多的精彩。我和沈劲的相处因我开朗,善解人意以及爱运动的特质变得非常愉快,斗嘴是最显著的日常,似乎也给姑妈家带来了青春的活力。我和沈劲在天台看日落,有球赛转播的时候在天台看电视转播,我遇到不会的物理作业还请教他,不知不觉十天就过去了,我原本计划暑假来上海也就待上半月左右,眼看就要离开上海了,沈劲提出带我去南京路逛逛,在征得姑妈的同意后,我们来到了南京路。上海作为当时的全国轻工业品中心,来南京路购物的人只会比现在打卡的多,不会少。走着走着沈劲突然拉住了我,指着不远处一个带红袖章人说:“侬晓得那个人在做啥?”“勿晓得”我回答,“那个人是专门抓随地吐痰的人,吐一次被抓到要罚款50元哦!”“轧结棍!(很厉害的意思)”我惊叹道。要知道1987年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有50元。因我俩都属于非收入群体,没有消费能力,所以来南京路逛逛只是感受繁华都市的热闹,中午沈劲请我吃了一碗排骨面,上海的排骨面里的排骨是像牛排一样的大猪排,鲜甜鲜甜的,面是碱水面,有汤水的汤面条。在沈劲的推荐下我购买了一些上海特产,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就回到了家,因为我第二天要乘坐大客轮回武汉,便开始收拾起了行李。晚饭过后,我高高兴兴的上天台去找沈劲,他仰面躺在长条凳上,两只手垫在后脑勺下,闭着眼睛,“哎呦,侬那能跟我一样喜欢睡长凳上”说笑的同时,我还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腰间,“勿要闹!”“明天我走了,想闹都没有了哦。”嬉笑的我定睛看了看睡在长凳上沈劲的脸,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难道是今天逛南京路累了吗?”我心里想。就这样他躺在长凳上,我倚靠在天台的水泥栏杆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沈劲有时候会微微张开眼睛瞟我一眼,八点左右我道别沈劲下楼休息了。第二天,嫂嫂一早送我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上船回武汉,沈劲怕是还没有起床吧!
当年往来上海-武汉的大客轮分头等舱,二等舱,三等舱和四等舱,不同档次的舱位住的人数是不同的,头等舱住两个人,也可以是一个人,配书桌和洗漱间;二等舱住四个人,配书桌,没有洗漱间:三等舱住八个人,没有书桌;四等舱住16个人,没有书桌,二等舱三等舱四等舱都是高低铺,四等舱的舱门是两头都可开的,长江上的风穿舱而吹,很是凉快,其他舱位的门都是单开的,由此最凉快的还是四等舱,票价还最便宜,当然所有舱位都配有电风扇。大客轮上有餐厅,小卖部,开水房,洗澡间和医务室,工作人员有厨师,服务员,医生和警务人员,犹如一个小社会。在船舱的过道里和两边的船舷上都配有播音喇叭,餐厅开始供应早中晚餐会播报,船上放电影或有舞会也会播报,餐厅晚饭过后都会变成娱乐场所,放电影或办舞会。大客轮沿途停靠的码头,广播里都会介绍码头所在的城市,有时候听一听广播还增长不少知识呢。这次回武汉的客船上,和我住同一船舱的有一位爸爸带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与我年龄相仿,小女儿读初中,三个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一起在船舷上嬉闹,一起去餐厅吃饭,一起洗澡洗衣服,等船到武汉码头,三个人要分别的时候已然是依依不舍了,大家互相留下了通讯地址作了惜别。接下来的日子我赶紧把暑假作业做齐,过了一周就开学了。那时候学校是没有统一校服的,着装要求是女生不能穿太艳丽太花的衣服,不能紧身,男生同样不能穿颜色太艳丽的衣服,款式也不能是奇奇怪怪,裤子或黑色或深蓝的直筒裤,简而言之赶潮流彰显个性的衣服是不能穿进校门的。男女生都不允许烫发,男生的头发的两鬓还不能超过耳尖。但是开学的第一天,我穿了一条嫂嫂熬夜给我赶制的绵绸连衣裙,白底色带条纹有竹叶图案,其实也算素雅,款式简洁大方,上身效果出奇的好看,脚上穿了一双姑妈买给我的红色带坡跟的海绵底凉鞋,坡跟并不高,鞋面是红色和白色条纹编织的,在武汉是没见人穿过,配裤子配裙子都相宜。当我走进教室瞟见班主任朱老师打量我的时候推了推眼镜片,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坏了,怕是触犯天条了吧!”班主任朱老师在我们进入高中第一天的班会上就严肃的申明:第一君子之交淡如水;第二男生女生之间没有工作原因,不要接触;班里有十几位男女同学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大家相互间看了看面面相觑,苦笑了一下。我们几乎没见过朱老师的笑容,整日都是严肃的面相,高中物理本就难,在他严肃面容映衬下觉得是难上加难。朱老师但凡推眼镜片十有八九都是看到了他不能接受的事物,因此一放学我赶紧回家,那条连衣裙再也没有穿进过校门,那红色的凉鞋穿一条长一点的裤子偶尔会去学校。高二的学习紧张而充实,大约离开学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在学校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复旦大学的信,同学们都好奇是谁,我告诉他们是新交的朋友。收到这封信我的确感到意外,信里的内容描述了我们在一起的点滴,信的结尾鼓励我努力学习,希望能考到上海读大学。我第一反应是不太可能,因为那时我的目标是北京体育大□□动心理,同时我也隐约明白了那天在天台沈劲略有心事的缘由了。我没有回信因为我的目标不在上海,尽管我为了心中的目标复读了一年,最终也没有考上北京体育大学,但是老天爷帮我选了国际贸易专业,我读书没有离开武汉,毕业被分配到了国企,工作十年后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南下深圳,数十年的打拼后成了深圳人。我在三十岁以前,心里一直认为上海是我的第二故乡,但现在深圳是我的第二故乡,2010年父亲在深圳离世后,上海在我的记忆里也渐行渐远了。